評毛詩、論氣魄
廖康
現在四、五十歲的人都是學毛選、讀毛詩長大的;都能背頌不少最高指示和毛主席詩詞。小時候學的東西往往對一生都有影響。對文學藝術的欣賞和趣味也不例外。除非我們在這方麵專門從事了研究,大量閱讀、觀賞、學習了新的作品和理論,否則,個人的審美習慣是很難改變的,就象隻學過牛頓萬有引力定律的中學生,以為那就是物理的極致和顛撲不破的真理了。直到接觸了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才知道還有更廣闊的天地、更深邃的道理。
記得有一本帶注解的毛主席詩詞匯編,總是以黑體字“毛主席詩詞水平最高”作為評注的開端。幾十次的重複自然有助於將此概念輸入腦海、融入血液。更何況那年頭人人崇拜毛主席,我們這些年輕人又沒讀過其它詩詞,本來就覺得毛主席的詩詞象領袖本人一樣偉大。再一看注解和郭沫若的回答及讚美,就更佩服他老人家了!並為我們有這樣一位偉大的、文武雙全的導師和統帥而由衷地欣喜。
其實,值得慶幸的僅僅是,毛澤東懂詩詞,不象陳毅,對格律一竅不通。否則,我的欣賞水平還會被壓低幾個檔次。毛澤東的詞比其詩略強,但總體水平皆屬中庸。遠比不上同樣當過統帥的曹操的詩才,比亡國君主李煜的詞更遜色多了,在中國文學史上大概不會留下什麽痕跡。無論思想境界,還是藝術手法,毛澤東的詩詞都實在是沒有什麽好講的。
這話聽上去,許多人會不以為然。就好象說你小時候聽熟了的歌水平不高一樣難以接受。即便讀過“佚名”關於毛澤東詩詞的文學價值的文章和“笑佛”對毛詩對仗的分析,還是有很多讀者不服,並以氣魄大為標準,來稱讚毛詩,反駁批評。這也反映了文藝批評和其標準之難。對文學藝術的欣賞從來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到了二十世紀,各種流派叢生,標準漸趨於無。但有一點,尚無人否認。那就是,好的文學作品,或是在思想內容上、或是在語言形式上、總有新奇之處,給讀者在認知或審美上帶來不同的啟迪和感受。
當然,新奇不一定就是美,但美一定要新奇。對此不言而喻的論斷還是有人抬杠,認為隻要新奇就美。容我舉一首拿郎中打趣的五言絕句《詠雪》來反證:
昨夜北風寒,天公大吐痰;今朝紅日起,便是化痰丸。
相信讀者諸君在啞然失笑之餘,不得不承認,將下雪比作吐痰、紅日比作藥丸,畢竟是新奇的。但除了極少數有嗜痂之癖者外,絕大多數人不會認為落一身濃痰,踩滿地痰漿有什麽美感。其惡心是如此顯見,一看就知道此詩是在開中醫的玩笑。毛澤東老邁昏庸時,竟然正兒八經地發表了“不須放屁”那篇舊作,還讓全國人民學習。“不須”較“別”要文雅些,與“放屁”這個俗語搭配,這在詩詞中也算是首創。但美感何在?貽笑全國而已!現在想起來,直讓我覺得可能有人成心要出老毛的醜,就象播放他突嚕著舌頭舔馬科斯夫人手那部紀錄片一樣。
美一定要新奇,這基本上沒人反對。鄭板橋說得好:“刪繁就簡三秋樹,立異標新二月花。”立異標新也就是新奇,要象二月初放的花朵那樣,讓過了一冬,看慣了枯枝的眼睛突然發亮,感受到絢麗多彩、形態各異的美。上個世紀俄國美學家為了表達同一概念,創造出一個新詞,譯為英語是“defamiliarization”,漢語譯作“陌生化”。就是說要從不同的角度觀看熟悉的事物,用新奇方式描述慣常的行為,才會產生美感,才有文學價值。我兒子在英語作文中描繪一老人“彎著腰象蝦米一樣”(bends like a shrimp)。這麽普通一個比喻竟然大受老師讚賞,就是因為這在英語裏是新奇的。哈金的一些英語句子和表達法很受美國人賞識,但我們卻看不出好來,部分原因也在於此。當然,這新奇並不限於表達方式。思想內容、藝術境界也要新奇才好。“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北島這兩行詩句首次凝練地反映了我們時代的現狀,道出了人們對卑鄙者通行無阻、對高尚者默然倒下的悲憤。所以能夠膾炙人口,不脛而走。
反之,看慣了的人或物,再美也會失去最初的魅力。“比德”,也就是將人高尚的品德與物,如鬆、竹、梅等等相比,這在中國文學中,兩千年來,不知出現了多少回,真可以說是寫盡道絕了。飽讀詩書者,一定會覺得毛澤東的《卜算子·詠梅》索然無味。我們當初之所以覺得好,隻是因為見識少。那首詞的韻味在“俏也不爭春”一句,用抽象的“俏”字提喻具體的“梅花”;還有最後一句的擬人用得好。古詩詞我讀得還是有限,不能斷定這是否為毛澤東的創意。他老人家古書看得多,有意無意中改編了不少別人的詩句為己所用。我曾經很讚賞他“白雲山頭雲欲立,白雲山下呼聲急”這兩句;認為這特意的重複營造出特有的緊張氣氛。後來讀到杜甫的“白帝城頭雲出門,白帝城下雨翻盆”時,對毛的敬佩大減。等讀到溫庭筠的“雨後卻斜陽,杏花零落香”時,則感到毛澤東的“雨後複斜陽,關山陣陣蒼”是點金成鐵了,又象是臨摹大師的水墨畫,描歪了兩筆。
因讀者的水平和閱曆有限,新奇之美往往被忽視或不理解,有時人們甚至把俗套當作新奇。評論家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要把這新奇之處為大家講明,讓人們都能體驗到美在何處、妙在哪裏。同時也要指出什麽是陳詞濫調或前人佳句的改編。毛澤東的詩詞平庸,遠不隻是形式上的問題,象格律犯“孤平”(律詩一行中不算押韻之字,有平聲字單獨出現。此乃詩家大忌,如“敢教日月換新天”),對仗多“合掌”(對仗兩句同樣位置的字,詞性要相同,詞義最好相反。所謂“正對為劣、反對為佳。”詞義相同的正對亦稱“合掌”,笑佛已舉過數例);這些還隻是小毛病,如若真有奇芭,我們仍可以說是白玉微瑕,仍可以說:“鷹有時飛得比雞棚還低,但雞卻永遠飛不了鷹那麽高”雲雲……然而,毛澤東的詩詞實在是缺乏新奇之美;你讓中文係的教授挖空心思也講不出什麽學生自己看不到的東西。
反駁者可能會以李白的五言為例: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說此詩淡如一杯白開水,又有什麽新奇之美?且不說把月光比作白霜是李白的首 創,更重要的是,他把思鄉,懷念親人這人類共同的情感第一次通過望月表現出來了。別忘了,古人沒有電話、電視;書信也不象今天這麽方便。唯一能夠在不同地點看到的同一物體就是月亮(太陽太亮,不能過多凝視)。他們望著月亮,想著自己遠方的親朋可能也在望月,懷念他們。月亮把親朋聯係起來,把他們的目光折射過去,使思鄉無眠的遊子情有所托,使內在的思想活動物化於外。你還能找到什麽更好的物體來取代月亮嗎?李白的這首小詩可不簡單,尤其有關其影響,大有討論之處。至於毛澤東的詩詞,我們隻能說氣魄大,但那是什麽氣魄呢?
笑佛說得好,那無非是“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氣魄。黃巢寫過,孫猴子叫過。在他們之前,無數自大狂都表達過,沒什麽新鮮的。《沁園春·雪》赤裸裸地把自己和幾個帝王相比,並說“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就連那帶注解的毛主席詩詞匯編都不好意思說這是自比,而引用郭沫若的話,說“風流人物”是指當今的無產階級。既笑煞讀者,又讓人看到了半遮半掩的猴子尾巴。其實,如果把自大表達得巧妙,也可以成詩。比如朱元璋這首:
燕子磯兮一秤砣,長虹作杆又如何?天邊彎月為勾掛,秤我江山有幾多!
把燕子磯那塊巨石比作秤砣,初看較俗。但朱元璋曾在燕子磯打過一場決定性的勝仗,奠定了他的江山基礎,自有深意。將長虹比作秤杆,就很有氣魄了。長虹不是弧形的彩虹,而是一道直衝雲天的白氣。荊珂告別燕子丹時,高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史書中描述他氣吐長虹,可見其壯觀。把彎月比作秤鉤,不必說,氣魄就更大了。用這樣一杆秤來秤他的江山,比喻得妙,氣魄大過任何一首毛詩。當然,這種大話在成事者來說,可稱之為氣魄。沒有做過那麽一番大事的人要說這話,就是吹牛了。葉劍英在一首詩中回顧自己當年的豪情,有雲:“也曾拔劍掃群雄!”而我要寫這類氣魄,最多隻能說:“也曾拔拳打群架。”
當然,不是隻有做過大事的人,才寫得出大氣魄。“海到盡頭天是岸,山登絕頂我為峰。”林則徐、張大千、劉海粟都書寫過這首對聯的變體。不知原作者是誰,但這等胸懷天地、氣吞寰宇的氣魄大過朱元璋和毛澤東何止千百倍!“盡挹西江,細斟北鬥,萬象為賓客。”張孝祥所作《念奴嬌》,與自然交融一體,物我兩忘,引王剴運之評語:“飄飄有淩雲之氣,覺東坡《水調》猶有塵心。”更不用說那些滿腦子想著一統天下,稱霸世界的權欲狂了。他們永遠也寫不出這種詩句,因為他們心中的最高境界有限,無法超越世俗的那點東西。笑佛所言不差,多讀些唐詩宋詞,就會看到,即便是氣魄,也遠遠輪不到毛澤東的詩詞。
詩歌講究“賦、比、興”。其中“比”是最重要的。但比較同類事物,不是詩歌的手段。毛澤東那所謂大氣磅礴的《沁園春·雪》,其下闕是作者與其他幾個開國皇帝相比較,就好象拿一個牌子的汽車和另幾個牌子的汽車相比,豪無詩意。在不同的事物中看到共同點,拿來相比,才是比喻,那是詩歌的靈魂。例如,將燕子磯比作秤砣,將長虹比作秤杆,將彎月比作秤鉤。我們都知道,比喻一定要新奇,用過多遍的比喻,如將女人比作花,沒有什麽美感。毛澤東的詩詞有什麽新奇的比喻?記得曾與幾位飽學之士交流,一致認為他“山舞銀蛇、原馳蠟象”和“蒼山如海,殘陽如血”算得上是僅有的佳喻。其它不是借來的舊套子,就是了無新意的俗喻。有意者不妨細細搜尋一遍,看看我是否漏掉他什麽絕妙好詞。
毛澤東的詩詞隻是令我們這些當年沒有讀過其它古體詩的青年感到過振奮,甚至還模仿他寫那些大話。有一個青年在不知不覺中連毛詩的毛病都學得維妙維肖,寫出“豬圈豈生千裏馬,花盆難養萬年鬆”之類的合掌對仗。一時間,他的詩競讓許多人以為是毛澤東未發表的作品,給那青年帶來不少麻煩。由此也可見毛詩是什麽水平。我個人認為毛澤東詩詞中,1935年那首《念奴嬌·昆侖》較好,也比其它詩詞氣魄更大:
橫空出世,
莽昆侖,
閱盡人間春色。
起玉龍三百萬,
攪得周天寒徹。
夏日消溶,
江河橫溢,
人或為魚鱉。
千秋功罪,
誰人曾與評說?
而今我謂昆侖:
不要這高,
不要這多雪。
安得倚天抽寶劍,
把汝裁為三截?
一截遺歐,
一截贈美,
一截還東國。
太平世界,
環球同此涼熱。
這是在逃過蔣介石圍追堵截後,剛剛得到點喘息之機時寫的。居然能想到如何主宰中華,開展外交。用形象的語言表述神州的苦難,用隱喻表達其誌向。誠然,這還是獨裁者的氣魄。毛澤東最好的作品當屬他早年寫的《沁園春·長沙》:
獨立寒秋,
湘江北去,
橘子洲頭。
看萬山紅遍,
層林盡染;
漫江碧透,
百舸爭流。
鷹擊長空,
翔淺底,
萬類霜天競自由。
悵寥廓,
問蒼茫大地,
誰主沉浮?
攜來百侶曾遊,
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恰同學少年,
風華正茂;
生意氣,
揮斥方遒。
指點江山,
激揚文字,
糞土當年萬戶侯。
曾記否,
到中流擊水,
浪遏飛舟!
一位胸懷大誌的熱血青年躍然紙上。但字裏行間,“彼可取而代之”,我來主管天下的野心已露端倪。果然,這帝王的夢想一旦實現,中國便被他玩弄於掌股之中。以前所未有的氣魄把中華民族投入前所未有的災難。以強權政治把他一人的文章、詩詞強行灌入億萬人的腦海。一度讓我們以為那些最高指示就是絕對真理,那些自大的詩句就是最美的辭章。回首往事,那也不過是曆史長河中一股小小的逆流。
2004年7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