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動員攜款外逃的高峰主動回國接受審判,劉誌國這回已經是落地溫哥華之後第三次趕著去跟他見麵了。
每次駕駛吉普車穿過溫哥華機場附近的商業區,都有一種進入幻境的特別感覺。有那麽一段路,真不像是加拿大的理查門,分明就是北京的前門大街。不光是因為街上行人多、國人多,就連國人和非國人的比例都很接近。也有不像的地方,比如說大街上的國人明顯老齡化。這也許和溫哥華氣候溫和有直接關係。如果不是工作離不開,誰不想選個最適合生活的養老勝地?隻有退休人士才有享受自由選擇生活環境的優勢。還有一個不像前門的地方,就是這裏的行人不怕車。兩眼瞪著“大步過街”的指示燈,卻還是邁著平常的四方步;“行人止步”的大手亮出來半天,也擋不住爭分奪秒的過街人流。綠燈亮了好一陣子,還是看不見前麵的車往前挪一尺。說來也怪了,眼前走過的大部分行人出國前肯定都知道“一慢、二看、三通過”,也知道那條橫幅實際上是寫給行人看的。小時候家長叮囑、長大了叮囑家長:“過馬路一定要小心車輛”。誰想人的適應能力居然這麽強。一出了國,對汽車的畏懼一下子就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從來沒有過一樣。
每次綠燈通不過幾輛車、每個紅綠燈都要停半天,這對劉誌國的耐心無疑是個考驗。也許是因為劉誌國心太急了,他急於見到高峰的願望和路上行人的步行習慣反差太大;也許,街上的行人並沒有阻礙劉誌國趕路的意思,隻是不自覺地重複每天都在重複的生活節奏。
相形之下,高峰逃到加拿大這兩年可沒有過過在馬路中間閑庭信步一樣從容的日子。他不僅怕車、連生人從身邊經過都有點緊張。看見國人,他怕是當地的黑社會找他“借”錢;看見加人,他怕碰上移民官抓他偽造身份的茬子;看見膚色黑一點兒的人,他又擔心遇見尋常打劫、下意識地把金表往袖子裏麵塞。到後來,就是周圍一個人沒有都讓他不踏實,好像空氣當中充滿了帶有敵意的電場或磁場。且不說出一趟們有多難,就是呆在自己家裏也不能完全放鬆。當年給女兒和太太買的豪宅他不敢住,因為太張揚。進進出出好像總有人在暗處指著他的脊梁骨說他像誰。酒店他也不敢住,因為自己出國時用的那個化名“湯姆”的身份證是當地警方求之不得的追捕線索。國人區他不敢住,因為自從網上登出他攜款外逃的消息和照片,這張臉已經成了走到那跟到那、三維立體的畫影圖形。加人區他住不了,因為語言溝通有問題。需要講話的情景大多是他念的那本《情景對話》裏“不能一一例舉”的那部分。
聽說他在兩年多的時間裏一共搬了六次家。每次住過的具體地址連劉誌國都不清楚。今天約見的地點一定也是選了又選,最後定在理查門西部一個偏僻的海邊自然公園。那是個附近居民遛狗的地方。自然,人的注意力集中在狗身上,狗的注意力又比較偏低,對高峰這張臉來說是個最不引起注意的安全地段。
算算在這個世界上,劉誌國應該是高峰最值得信任的人:即是老朋友、無話不談;又不涉及金錢,沒有厲害關係。他們的友誼可以追溯到少年時代。那時候兩個人一起玩過許多遊戲:拍三角、掇刀圈地、贏冰棍棍。再就是沙坑裏自導自演的兩出戲:“處決叛徒”和“英勇就義”。高峰大半歲、總是演正麵人物。演“英勇就義”的時候,“槍”在劉誌國手裏舉著。高峰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時候劉誌國嘴裏“啪”的一聲,表示放了第一槍;高峰一手捂著胸部,另一隻手舉向空中、伴隨著兩聲“槍響”、喊出“共產黨萬歲”和“祖國萬歲”之後才慢慢倒下。“處決叛徒”的時候輪到高峰拿“槍”,高喊“我代表人民”,跟著也是嘴裏“啪”的一聲,自然是一槍“斃命”。劉誌國最得意的是自己天生的表演才能,讓他在沒有真挨槍子兒的情況下能做出極度痛苦、絕望、無奈、直至僵硬的表情。記得那時候劉誌國偷眼看高峰,他也跟真的一樣進入狀態:童貞、幼稚、一臉正氣。
隨著年齡增長,遊戲變成了沒有第二次機會的人生選擇。高峰考大學選擇的專業是經濟管理,而劉誌國卻認定“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理科才是正道。他還嘲笑過高峰打算怎麽管理畢業後56元的工資才算不負平生所學;也曾假惺惺的請教自己出國後800美元的獎學金應該怎樣比較專業的計劃才能物盡其用、投資增值。沒想到幾年時間,兩個人的距離居然朝著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方向拉開了。高峰已經是國家控股集團的部門經理,而劉誌國卻為了出路問題放棄理科、改修法律。到了拿下畢業文憑的時候,高峰已然成了集團公司的副總經理。記得在一次歡迎“海歸”的招待會上,高峰表示願意“高薪聘請”劉誌國回國效力。顯然,高峰已經不是當年管理56元工資時候的高峰了,整個集團公司的家當都歸他管。看來,出國深造耽誤了國內發展的最佳時機。考慮再三,劉誌國還是選擇了檢察院的職位。一來專業對口,二來沾老朋友的光有種沒法形容的別扭。
劉誌國報到的單位是反貪局。埋頭苦幹近十年之後,終於臨危受命、主持局裏一個部門的工作。他接手的第一個重大貪汙、外逃案件的主犯居然也叫高峰!子細讀下去,正是他認識了近四十年的那個高峰。劉誌國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回國後大概十年沒見過麵,隻是偶然通個電話。沒想到,他竟在兩年前把女兒、妻子先後送出了國。當年勸他出國鍍金、他說沒興趣。如今招呼不打一個,居然自己跑到加拿大去了。不是去鍍金,而是去消金!想當年真不該開那個“管理56元”的玩笑。這回可好,出息大了!居然卷走十幾個億。
高峰啊高峰,難道下半輩子你就甘心過這個東躲西藏的日子?目前的政策是,對於那些主動接受人民審判、認罪態度好、能夠歸還非法所得財產的人很可能獲得寬大處理。作為一起長大的老朋友,劉誌國認為高峰隻有回國認罪這一條路。
怎麽才能找到行蹤不定的高峰呢?劉誌國接案之前,這正是反貪局內部的一個難題。經過一年的努力仍然收效不大。局裏考慮要求加拿大政府出麵抓捕。劉誌國請求再給他一個機會,爭取找到高峰,勸他回國自首。帶著任務,同時也帶著幫朋友一把的願望,劉誌國來到了溫哥華。即便是老朋友,他也隻能把自己的聯係方式托人轉告,等著高峰主動聯係。畢竟是老朋友,劉誌國第二天傍晚就接到電話,約他在市中心一家酒吧見麵。打來電話的並不是高峰本人,而是一個自稱高峰太太朋友的女子。聽聲音不像是劉誌國認識的人。問她是那位,她也躲躲閃閃、不願意留下自己姓名。看看表,離見麵時間隻有半個小時了。
這家酒吧坐落在溫哥華市中心,外表看上去冷冷清清,和周圍幾條街上排著長隊、一開門音樂聲震心蕩肺的大眾酒吧形成鮮明的對照。進了門才發現這間酒吧更像俱樂部,檔次挺高,收費肯定不會客氣。十幾張皮沙發將大廳分隔成幾個較大的獨立空間,靠窗的位置相對擺著幾對單人沙發。音樂聽上去輕鬆悅耳。光顧這裏的人想必不在意花錢,而且多少有些懷舊。難怪客人不是很多。因為有錢的人本來不多,懷舊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劉誌國注意到除了正門以外,吧台兩邊都有出口。除了右邊出口附近的沙發上坐著一個亞裔中年女子。其他顧客都是白人。看看高峰還沒有到,劉誌國便選了個靠窗的地方坐下,叫了一杯威士忌。服務生用托盤端來一杯酒和一碟腰果。
坐下大約5分鍾,那位亞裔女子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劉誌國身邊,“您是劉先生吧?”
這位女子短發、一身藍色套裝,很像房地產經紀。聽聲音像是電話裏的那位自稱“高峰太太朋友”的女士。她本人的名字叫珍妮。高峰請她坐下。服務生馬上端來她沒喝完的咖啡。劉誌國想問高峰什麽時候到,珍妮已經開始替高峰解釋,說“高先生突然被事情纏住了,脫不開身,非常不好意思。特意托她來接待。明天下午3點還在這裏碰麵。”
劉誌國說:“老高大可不必這樣客氣。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有事打個電話就可以了。”
“對不起,讓您跑一趟。這裏麵有些事我也不完全了解。隻知道有時候高先生不方便打電話。至於原因,我想您會從高先生那裏知道的。另外,高先生希望我能和您事先見一麵,以避免誤會。您知道,加拿大近幾年來的人很雜。太多的人盯著高先生了。如今的溫哥華也不比從前了。隻要能掙錢、幹什麽的都有。有靠欺騙賺錢的,有靠敲詐致富的,也有靠告密吃飯的……,真有點防不勝防。還希望您別介意。”看得出來,珍妮對過往行人非常注意。兩個眼睛每隔幾分鍾就向窗外廣角掃描一遍。
“我沒什麽,隻是時間不等人。請轉告高峰,我明天在這裏等他。”
“劉先生,不好意思,我還有個問題……”
“請隻管提。”
“您和高先生認識很多年了,還記不記得什麽小時候的事情?比如,什麽能讓您和高先生都能回憶起來的事情,不知道我是不是說清楚了……”
這分明是考察!
“我明白你的意思。畢竟我們十多年沒見麵了。不過他一定記得我們從前玩的最投入的遊戲,名字就叫‘處決叛徒’。他每次都堅持扮演‘地下黨’, 最拿手的台詞是‘我代表人民’,然後朝我‘開槍’。”
“真的?不過,高先生一定會說、這次代表人民的是您了。”
“我相信,他肯定比從前更幽默了。請你轉告他,我之所以來找他,主要是因為同時我也代表我自己。”
……………………………
第二天下午,劉誌國來的挺準時。他發現酒吧白天的生意還真不錯,連吧台都坐滿了人。大部分西服革履,像是周圍辦公樓裏的高級職員。珍妮已經到了,一個人。難道高峰又被什麽事情纏住了?
“這裏人太多,高先生會在海邊一個自然公園等您。他非常感謝您能不遠萬裏從中國來到加拿大,就是再忙、今天也要見到您。請您體諒,他現在的處境很不好,大部分時間都有人纏著,有點身不由己。”
聽珍妮講述高峰的近況,讓劉誌國對高峰在加拿大過的日子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劉誌國聽說過:人有了錢就沒了朋友。沒想到,對高峰來說不僅朋友少了,還多了不少甩不掉的“敵人”。當年局裏許多人想不通、為什麽抓捕高峰的逮捕令下發前兩天他就神秘失蹤,居然躲過多道檢查、順利離境到了加拿大。原來,他預先聯係好了“人流公司”,定下潛逃路線,拿到偽造的身份證件。事發之前有專人接送到廣東省,從澳門出境。雖然一路順利,也潛伏著許多危機。國內報上一公布高峰轉移出境的資金總額,他就接到人流公司的電話,說高峰還沒有付清“尾款”。按照口頭協議,這“尾款”就是身價的百分之三。既然是口頭協議,就包含著“說不清楚”的一層意思。起初,高峰還是信守“三十六計走為上”;然而很快就發現,人流公司的業務專長正好是操弄人員流動。他們即能把人運走,也能把人找出來。當年幫助他成功潛逃的那幫人,如今反倒讓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為什麽不要求加拿大警方出麵幹涉?高峰想過。幾乎同一時間人流公司的客戶經理就看出來了。隻一番話就斷了高峰報警的念頭。因為高峰取得加拿大身份、並且拿著入境、化名“湯姆”的護照就是人流公司做的。加拿大移民局隻有湯姆入境的記錄,並沒有批準高峰入境。假如有一天官方知道高峰就是湯姆,很容易就能查到高峰在申請入境的時候沒有用自己的名字,而是用湯姆的名字獲取身份,那罪過可就大了。真的追查起來,大家都沒有好日子過。雖然人流公司有責任,大不了換個地方、改幾個名字,照常營業;可你高峰有家有業有財產、往哪跑?唯一兩全、雙贏的選擇,就是把尾款結了。
高峰也許看出來了,不僅難纏的事情比計劃的多,而且幾起外逃貪官在西方國家被捕、判刑的先例說明:逃到那個國家都不安全,不如回到祖國爭取寬大處理。他想見劉誌國,又擔心被追他的人發現、狗急跳牆。萬不得已,才搞出這許多名堂。
………………………
自然公園的景色跟珍妮形容的差不多。海水是那麽藍,有節奏地拍打著岸邊的岩石和朽木,確實給人一種接近自然的感覺。太陽眼看就要消失在遠處的孤島後麵了,她的依然溫暖的光亮不斷變化地渲染著天空中的幾朵雲彩。本想一下車就任性地吸幾口清新的空氣,卻感覺深秋的風正一陣緊似一陣地襲來,搖撼著幾棵老樹,又吹去幾片殘葉。
溜狗的人不多。僅有的幾個人和狗都站定了、望著一個方向。那裏停著三輛警車,“一”字形攔住了兩條行車道。兩個穿製服的警察押著一個亞裔中年男子從幾棵小樹後麵走來,徑直走到中間的一輛警車旁邊。
那個被押的人帶著手銬,他正是高峰。
還是晚了一步!
正當其中一個警察打開車門的時候,高峰好像看見了劉誌國。隻見他遲疑了一刻,似乎不願意這麽快就低頭進車。劉誌國真想看清他的眼睛、讀出他想說的話。
“難道、他會誤認為是我帶來的警察?”
“或者、他怪我來的太晚了?”
“也許、他還有什麽事情需要托付給我?”
警車一輛一輛的啟動了,劉誌國盡量站到離車道近一些的地方。他希望高峰能清楚地看見他,看到他準時來了,而且看出他此時此刻的表情當中包含著許多內含,那種即使是最高明的演員也難同時表現出來的內含。不知為什麽,劉誌國的兩個眼眶竟充滿了淚水。從眼前漸漸模糊的光亮裏,好像走出那個童年時代的高峰……
他童真、幼稚、一臉正氣。
2022年11月3日 第一次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