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子國

天涯浪跡 四海漂泊 多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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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母親(7)

(2012-12-02 10:22:34) 下一個

南昌到北嶺距離180華裏,沿途兩個地區有炮兵布防。其中一個叫丹溪,另一個叫柳坪,分別距離南昌80華裏和120華裏。假如在這兩個位置實施攔截,可以在最短時間內把左大夫送到機場。隻要不對外透露為什麽如此急切地找一個大夫,就等於沒有泄露機密。

 

據說所長那位當作戰參謀的老戰友還是很幫忙的。他分別派出四輛摩托車在兩個地點設卡。對外隻說“前方道路危險,所有車輛必須減速行駛”,而設卡炮兵接到的命令卻是攔截一輛解放牌卡車。

 

 

生產隊長於德龍掛上電話後一分鍾也沒敢耽誤。他帶上手電,騎上自行車就往北嶺醫院趕。一路上各種飛蟲撞在他的臉上,甚至鑽進他的眼睛裏,他都沒停下來認真揉一揉。政委和所長兩個人讬他辦事,今生還是第一次。他一定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信兒帶到。

 

於德龍趕到北嶺醫院的時候,小樓大部分房間都黑著燈。隻有護士值班室還有人看雜誌。她們幫著於德龍找到總務科長和吳主任,大家一致認為許幹事不會不接電話。說不定城裏的官僚把電話打錯了。幾個人一起來到聯絡室門口。奇怪,許幹事不怕熱,居然把門窗都關的嚴嚴實實。不僅關著,還從裏麵上了插銷。幾個人怎麽敲都敲不開。

 

吳主任問護士給沒給許幹事吃安眠藥,護士說怎麽會?沒有大夫處方,絕不可能隨便給他安眠藥。

 

於德龍拿手電往房間裏麵照,還把臉貼在窗戶上麵看。一看不要緊,他急急往後一退,腦袋撞在跟著往裏麵看的總務處長下巴上。手電掉在地上,玻璃當時破碎。

 

大家都受驚不小。吳主任問,“看見什麽了?”

 

總務科長被撞得頭昏眼花,隻能聽於德龍結結巴巴地說,“他在裏麵,就站在地中間。一動不動……”

 

兩個護士驚叫一聲。

 

吳主任嚇了一跳。“叫什麽?你們看見什麽了?”

 

護士門看看於德龍,又看看吳主任。搖搖頭。

 

“把手電撿起來,再看!”

 

“我來。”外科主任不知道什麽時候趕過來,撿起掉在地上的手電。湊到窗戶旁邊向裏麵張望。一邊看一邊叫著“許幹事”。

 

“還在哪站著?”

 

外科主任邊看邊說,“還在。不過,他個子看上去好像比從前長高不少。奇怪,怎麽今天站著就睡著了。平常失眠,今天睡這麽死!”

 

大家互相看看,不知道外科主任還會嘀咕出什麽更奇怪的發現。

 

吳主任走過來,“讓我看看。”他隻看了一眼便很快轉身,對總務科長嚴肅地說,“找家夥,把門撬開。”接著命令兩個護士馬上回值班房,而且不叫不要出來。

 

很快,門被撬開,燈卻拉不亮。吳主任拿著手電第一個衝進去,照亮了許幹事。大家都驚呆了。許幹事並非站在房子中間,而是吊在頂棚垂下的電線上。腦袋歪向一側,腳下有一個倒在一邊的凳子。

 

大家這才明白,許幹事上吊了!

 

他的電話記錄本記載著當天的通話內容。截止到下午5點,都是“上級”來電,找章主任。有幾個字讓眾人感到驚奇:“王維國出院了”,“王維國=老頭子”,什麽意思?

 

難怪南昌打進來的電話沒有人接聽。

 

剛剛向縣公安局報過案。放下電話,就接到南昌空軍第三招待所打來電話。說機場接到中央緊急通知,立即實行航空管製,所有飛機停飛,所有軍事人員不得擅離職守。讓“石大夫”到達後原地待命。

 

兩小時後,小魯拉著左文昱趕到了。大家匆匆見過麵,吳主任安排外科主任帶著左大夫休息。自己親自等待縣公安局派人過來勘察現場。

 

小魯的卡車在路上沒有遇到攔截純屬巧合。他們剛剛開過丹溪,炮兵就在路口設了卡子;車子開到距離柳坪隻有半華裏的時候,設卡炮兵接到命令“立即撤卡返回駐地”。

 

 

那天,醫院辦公區忙活了一夜,病區相對安靜些。

 

母親知道院領導正想辦法聯係全國最好的外科大夫。她迷迷糊糊的,好像聽見很遠的地方有一個聲音在問,“如果我能滿足你一個心願,你希望得到什麽?”

 

母親隨口說出:“希望能再給我十年,讓我把孩子們帶大。”

 

那個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我答應你!”

 

母親突然睜開眼睛。發現身邊站著好幾個大夫。其中一個人說,“程老師,我是左文昱。你的病例我看過了。這種手術我做過很多例,有成功的把握,請你放心。我們手術馬上開始,你還有什麽問題嗎?”

 

母親她含著淚說了聲“謝謝”!她腦子裏好像還回蕩著那個遙遠的聲音,“十年……”。

 

 

時至今日,我們依然在心裏記著當年那些為母親治病費盡心力的前輩們,特別是左大夫。手術後許多年,每次家裏人見到左大夫都忘不了說一聲“謝謝”。左大夫總是笑著說,不用謝了。要謝,我也得謝謝你們。要不是那天連夜趕路,另一個要去的地方恐怕就是秦皇島。真的去了那,我還不知道現在在哪呢!

 

後來才知道,那些個日子在共和國曆史上留下過多少扣人心弦的瞬間、多少讓人費解的疑團、和多少令人後怕的偶然。當許幹事知道“王維國”和“老頭子”指的都是毛主席的時候,他預感到自己早就稀裏糊塗地走上了一條不歸路。913日,林彪元帥的座機在沒有來得及加滿燃油的情況下提前從秦皇島機場起飛,最後墜毀在蒙古溫都爾罕,給這段事後想起來驚心動魄的曆史畫上了句號。雖然一切都結束了,可是在人們的腦子裏總是閃過那個左大夫曾經想過的問題:假如是另外一個結局,那麽每個人的命運又將找到什麽樣的歸宿?

 

聽說左大夫六十多歲的時候得了心髒病,每天孤零零的躺在病床上。最後時刻有人問他,“您培養了那麽多好學生,現在他們人都去哪裏了?”

 

他搖搖頭,隻說:“出國了。能走的,都走了!”

 

左大夫總是謙虛誠懇地說,母親當年的手術很成功。他的同事們更願意用另一個詞來概括左大夫的那次手術:奇跡。在他們看來,母親能快速恢複健康,重新投入工作,而且沒有複發是個奇跡;在當時最危急的時刻和最困難的條件下,請到全國最權威的外科專家治病更是奇跡。從那以後母親幸福充實地生活了將近四十年。她終於完成了她的心願:將孩子們帶大,培養成人,開始人生,實現夢想。當她知道我開始寫書的時候曾經笑著說過一句話,“畫臉譜容易,寫人難。”

 

現在的年輕人不一定理解老一代對人生和理想的態度。記得一個多月前母親入院治療的時候,一個小護士讓我幫忙填寫病人入院登記表。她問我“母親有什麽宗教信仰”?我回答“沒有宗教”,“信仰共產主義”。她笑笑,在問題後麵的括號裏填上“沒有”。

 

機關幹部處在悼詞中介紹了許多我們從前不熟悉的事情,還在最後寫道:她一生“追求真理,獻身事業,清正廉潔,無私奉獻,深受群眾的愛戴”。她的老師歐陽中石先生為她題字“泰由心造”,讓人感悟到我們的母親為什麽能夠從始至終從容麵對她生活過的時代所特有的艱辛和坎坷。

 

隻有我們兄弟知道,除了獻身事業,母親心裏還惦記著我們。可以讓她放心的是,這些年來我們都在不懈的努力,默默承受,自強不息。就算碰掉牙齒也會默默吞進肚子裏,生怕讓她老人家為我們操心。從她安詳的遺容可以看出,她走的時候對我們沒有牽掛。

 

在母親靈前,我想起她對我說過的話。我告訴她老人家,“媽,我記住了。”

 

一隻孤雁從淒冷無雲的高空飛過,它的叫聲和影子先後消失在城南方向的土丘後麵。有人說,今年冬天很冷,恐怕比記憶中任何一個過去的冬天都要冷。

 

我不知道一個人一輩子第一次活在一個沒有母親的世界上究竟會有多冷?

 

 

    想念天上的母親,祝福天下的母親們!


初稿完成於 201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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