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躺在軟臥車廂裏的左文昱也睡不著。一天來,他心裏一直捉摸著這次南下為什麽搞得那麽匆匆忙忙。連給家裏打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北京到上海途中又遇見那麽多怪事,讓他越想越理不出頭緒。到了晚上,大腦沒有白天那麽多刺激和幹擾,那些讓左大夫感到困惑的疑問都紛紛從意識深層向表淺處升浮。他一會兒試著用邏輯推理,一會兒又發揮主觀想象,結果非但沒有想出什麽結果,還搞得無比興奮。閉上眼睛,腦子裏依然跟白天一樣明亮。
一天前,左文昱正在做手術準備,突然接到通知,說有兩個中央軍委辦事組派來的幹事接他給首長會診。他一問,不是急診。便請求做完手術再隨他們走。沒想到,兩個幹事在手術室門口等了三個小時。一直等到左文煜下手術台。給首長會診是經常的事,一般來個車接走就是了。派兩個幹事來請,事先並沒有電話通知。這種情況,想來想去還是頭一回。這是給那位首長會診呀?
兩個幹事顯然已經等的不耐煩了。其中一個年齡大些的說,“您就是左大夫?我是秘書處的王浩,他是司機小於。時間不多了,我們車裏談吧。”
等到三個人坐進車裏。小於開車,王秘書回頭對左文煜說,“左大夫,首長指示讓我轉達,您將要接受的是一項實戰演習。具體任務等你到達江西省南昌市後傳達。我所知道的,就是一旦發生戰爭,首長需要估算在後方重建指揮機構需要多長時間。其中包括建立後方醫院,在最短時間內為您這樣的醫學專家提供必須的工作條件。您在未來戰爭中的作用主要是保證首長的身體健康。保證首長健康也就是保證了最高統帥部的正常運行。您的火車票已經安排好了。途徑上海去南昌。到站後有專人負責安排接送……”
“等等,王秘書,你是說,我們這是演習?”
“左大夫,不是一般的演習。是實戰演習。到了南昌還會有新任務。”
“既然是實戰演習,怎麽隻有我一個人?我的助手呢?”
“當然要給您配備助手,我們已經成立了野戰醫院,目前正在訓練新學員。到了南昌您就見著他們了。”
就這樣,左文昱連跟家裏打聲招呼的時間都沒有,隻身登上前往上海的直快列車。
軟臥車廂裏人很少,左大夫的包廂隻有他一個人。王秘書想的挺周到,給他準備好一個搪瓷臉盆。裏麵整齊地放著一條毛巾、一塊檀香味的肥皂、一個帶蓋兒的搪瓷杯子、牙刷和牙膏。取出這些東西都之後,顯露出漆在盆底上的一行紅字:為人民服務。
他一手拿著搪瓷杯子,一手拉開包廂門。過道小椅子上坐著一個穿灰色製服的年輕人,手裏拿一本紅旗雜誌。看見左文昱往外走,很自然地點點頭,指指身邊窗台上放著的帶鐵蓋的玻璃瓶子。
“水還沒開呢。開車後乘務員會送到車廂裏。”
左文昱點點頭,退回包間。走廊裏傳來一陣腳步聲,聽起來足有五六個人經過。接著,隔壁包廂的門被拉開了。嘈雜聲從走廊移動到隔壁。很快,腳步聲重新回到走廊,漸漸走遠。隔壁又靜了下來。
列車在輕快的音樂聲中緩緩啟動。左文昱心裏突然掠過一絲淒涼的感覺,好像此行將永遠告別親人、家、和北京城。十幾年安逸穩定的生活使他對旅行失去了年輕時的興趣。這次實戰演習是不是預示著不遠的將來將要重新回到那個告別多年的戰亂年代?
果然,列車開動不久,列車員就提著一把挺大的水壺給各包廂送開水。門被拉開的幾分鍾,左文昱看見那個穿灰色製服的年輕人還坐在剛才的位置上,翻看手中那本紅旗雜誌。當左文昱問列車員餐車在那頭的時候,年輕人才抬頭看了他們一眼。
左文昱真的餓了。從下手術台到現在還沒有正經吃飯。他決定到餐車去好好吃一頓。經過年輕人的時候,他並沒有抬頭。好像正被雜誌的內容深深吸引著。相鄰的一節車廂是九號硬臥,裏麵坐的滿滿的。隻有靠近車門的六個鋪位上有兩張空著。四個身穿綠上衣藍褲子的年輕人顯然是一起的,其中三個人正靠在各自鋪位上睡覺。隻有坐在下鋪的一位正從帆布包裏拿出一瓶二鍋頭,使勁用牙咬開瓶子蓋。
他的一個同伴從上鋪伸出腦袋,“愣子,今天還喝呀?”
“喝!不喝幹什麽?想喝的趕快下來!”
“算了,別耽誤事。”
“得了,明早晨才到呢。誤不了。”
餐車裏沒什麽客人。隻有兩個身穿綠上衣藍褲子的年輕人麵對麵坐著抽煙,麵前放著幾盤菜,可是兩個人很少動筷子。他們好像在小聲爭論什麽。聲音不高,但他們爭得麵紅耳赤,好像誰也說服不了誰。看見左文昱在近處一張餐桌坐下,兩個人的聲音壓得更低。間或一兩個字說的很響,卻聽不出有什麽意思。
左文昱叫了啤酒、蒜腸、炒菜,一邊吃一邊看著漸漸昏暗的田野和一閃而過的電線杆子。他怎麽也想象不出為什麽要把他調到江西做“實戰演習”。難道戰爭的危險真的又要降臨到這片和平安寧的土地上嗎?
直到吃飽喝足,鄰桌那兩個年輕人還在低聲的爭論。他們麵前的飯菜依然不見消耗。
回包廂的路上,左文昱注意到愣子正一個人喝酒。穿灰製服的年輕人已經不在走廊看雜誌。左文昱找列車員開門的空檔,那年輕人又回來了,還是坐在原先的位子上看紅旗雜誌。
左文昱剛剛躺下,就聽見廣播裏發布尋人啟示。請求列車上旅行的醫生趕快與列車員聯係,9號硬臥有一位旅客需要緊急搶救。左文昱想都沒想就起身出門,卻被一隻手攔住出路。那個看雜誌的年輕人突然小聲說出他的名字。
“左大夫,車上一定有別的醫生。您就放心休息吧。”
左文昱一陣詫異,“你是誰,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王秘書安排的警衛員,專門護送您到上海。”
“警衛員?王秘書怎麽沒有提起派警衛員的事?”
警衛員進一步壓低聲音,“我的任務是暗中保護您。”
“我很好,不用保護。你既然是警衛員,一定知道毛主席的教導:‘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我是醫生,怎麽能見死不救,等著別的醫生呢?萬一病人等不及別的醫生趕到怎麽辦?”
左文昱推開警衛員,大步向九號硬臥走去。到了一看,愣子卷縮在鋪位上,酒瓶子在地上來回滾動。幾個同伴站在地上正不知所措,一個勁兒催列車員加速開進下一個車站。列車員正不知如何是好。看見左文昱走進來,好像看到希望。
“您是醫生吧,快幫著看看!”
幾個人讓開路,讓左文昱通過。愣子滿臉發紫,大張著嘴,渾身一陣陣微微顫抖。小桌上放著一包花生米。左文昱明白了。他對周圍的人說,“來兩個人,把他扶起來,麵向車窗。”
然後,左文昱從愣子身後抱住他,左手握拳放在他的上腹部,右手用力拍擊左手。他感覺到愣子腹側中線偏右的部位有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用手一摸,不是長在肚子上的腫塊,而是一隻手槍!幾秒鍾的遲疑之後,左文昱又繼續用右手拍擊左手。拍到第四下的時候,愣子一張嘴,從裏麵飛出一個什麽東西。“啪”的一聲打在窗戶上。接著,愣子開始劇烈的咳嗽起來。
左文昱知道愣子已經脫離危險,可是他自己卻被剛才那個意外的發現控製著,站在原地沒動。他不知道自己救的是什麽人。這個叫“愣子”的人如果不是身負重任,怎麽能帶槍上車?如果執行任務,又怎麽喝成這樣?讓二鍋頭和一粒花生米把自己打到了?左文昱感覺到自己的沉默讓周圍幾個人不知道下一步該幹什麽。兩個架著愣子的年輕人已經回頭看他好幾次了。
左文昱終於開口說話,“讓他坐下吧,沒事了。”
愣子坐下的時候,手槍把子從綠上衣下麵露出來一小部分。一個年輕人立刻站在愣子前麵擋住圍觀者的視線。同時代表愣子向左文昱表示感謝。
左文昱裝作什麽也沒有發現的樣子,開始和周圍的人們一一握手。最後一個竟是王秘書派的那位警衛員。回到包廂以後,左文昱聽見隔壁有人敲門。然後就是短暫的對話。之後,一切恢複平靜。他小心地拉開包廂的門,衝著警衛員招招手,示意讓他進來。
警衛員叫劉大力,看樣子才二十出頭。左文昱讓他坐下,他卻堅持站著談。
“小劉,你既然是警衛員,身上帶沒帶槍啊?”
劉大力對這個問題顯得很敏感。“您為什麽問這個?”
“好奇。我想知道假如遇到什麽危險,你能不能保護我。”
“請首長放心,沒有搶我也一定能保證您的安全。”
“這麽說,你沒有帶槍?”
“首長,這次我是執行一般保衛任務。規定不允許帶槍。現在和剛解放的時候不同,拿槍的敵人已經被消滅了,剩下的都是不拿槍的。我一個人對付三五個不成問題。”
“我相信你。可是,有個情況值得你注意。我剛才救的那個人就帶著槍。和他一起的其他幾個人估計也有搶。你說,他們是在執行‘特殊保衛任務’嗎?”
“首長,您肯定他帶著槍?”
“小夥子,我也當過兵,打過搶。如果我摸的不錯,他帶的是‘五四式’手槍。”
劉大力沉思片刻。“首長,下一站我就到了。會有其他人接替我護送您到上海。”
“我不用人護送。小劉,能不能告訴我,王秘書為什麽派你保護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門,從來沒有保護的必要。難道,你們認為會有什麽危險嗎?”
“我的工作是警衛。無論國際國內形勢如何一片大好,我們也要保持革命警惕。這就是我們的工作。當然,去年珍寶島自衛反擊戰之後,首長外出都加強了保衛措施。您是大夫,您的安危直接關係到中央首長的健康。我這次接受保衛任務,不光受王秘書指派,聽說總理也有指示。”
列車到了一個小站,劉大力沒時間繼續說下去。左文昱望著劉大力在站台上消失的背影,陷入一種不會有答案的思索。這個劉大力的出現和消失,和那吞沒了他的夜色一樣神秘。
不知不覺,左文昱睡著了。當他醒來的時候發現天色大亮,列車距離上海已經不遠。他拉開窗簾,遠遠看見前方一座鐵橋越來越近。列車在接近鐵橋的時候停下來,足足停了三個小時。當列車再次開動的時候,左文昱坐在窗子邊上細看,發現河道並不很寬,兩邊河岸上整齊的站著一列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戰士。他們沿河岸一字排開,每人之間大約相隔十米遠。人數不少,一眼看不見隊列的盡頭在什麽地方。士兵門手中的半自動步槍和銀白色的刺刀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左文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實戰演習。列車經過每一個有建築物的路段,都能看見解放軍站崗。而且,列車越接近上海,鐵路兩邊的戰士也越多。
到上海站停穩後,不知道什麽原因,左文昱很想看看那幾個帶槍的年輕人幹什麽呢。經過隔壁包廂的時候,門開著。裏麵已經打掃的幹幹淨淨。到了九號硬臥一看,幾個年輕人都不在了。跟列車員問起,才知道幾個人已經在兩站前提前下車。而且,那幾個人和隔壁包廂的首長是一起走的。
“你說他們是提前下車?”
“對呀,他們買的去上海的票。怎麽,有事嗎?”
“沒事,就是不知道哪位病人恢複的怎麽樣了。”
上海站警戒很嚴。除了解放軍站崗外,還有不少警察疏導乘客。負責接站的幹事已經說因為列車晚點,從上海到南昌這段路隻好改乘飛機。不管坐什麽,左文昱腦子裏想的都是劉大力此時在幹什麽,幾個帶槍的人為什麽提前下車,隔壁包廂坐的是什麽首長,為什麽報紙上反複強調文化大革命已經取得豐碩成果,全國形勢一片大好,隻字不提有什麽危險。沒有危險,為什麽出動那麽多軍人沿鐵路線站崗?
那天是九月十一日。
很多年之後,左大夫才聽說當天上午十一點左右,毛主席突然改變南巡行程,乘專列提前離開上海北上。林立果的幾員大將原本計劃利用主席南巡的機會對他實施暗殺,沒想到主席竟然提前返回北京,搞的聯合艦隊亂了陣容,不得不倉促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