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子國

天涯浪跡 四海漂泊 多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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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母親(4)

(2012-11-29 08:35:11) 下一個

外科主任一直等著葉尼亞的消息。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問“有沒有葉尼亞的電話”。直到獲悉葉尼婭安全無恙地回到家裏,他才算踏實下來。折騰了一天多,還是不知道左大夫在什麽地方。沒辦法,隻好耐心等待。好在左大夫正在來南昌的路上,距離醫院所在地不遠,起碼比北京近多了。隻要知道地址,幾個鍾頭車程就能見上一麵。

 

外科主任晚上躺在床上睡不著,耳邊總有蚊子俯衝的聲音。他腦子裏閃過一個問題,半天想不明白:葉尼婭怎麽會被空軍警衛機關叫去問話?空軍的人怎麽知道葉尼婭在北京找左大夫?如果能解決這個問題,也許就能幫助回答“左大夫在哪?”“左大夫和國家安全有什麽關係?”

 

首先,左大夫早就從部隊專業,跟空軍沒有任何組織關係。葉尼婭也沒有向空軍打聽左大夫下落。他本人從來沒有和外人提起請葉尼婭找左大夫的事。空軍怎麽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葉尼婭?他仔細回憶這兩天發生的事,細想都有哪些人可能知道葉尼婭在北京的任務。

 

他想到許幹事。每次打電話他都在場,一言不發,隻顧寫東西。而且不停的寫,從不間斷。不論電話裏討論什麽問題,他都不受幹擾,寫的非常流暢。他在些什麽?發言稿?不對,他寫的東西都在一個本子上。難道,他在記錄電話交談的內容?

 

一個可怕的念頭一閃而過。許幹事是密探。那麽,他又是誰的密探呢?

 

這些問題既然從腦海深處浮出水麵,恐怕一時半會難以入睡。他索性起身,穿上件白大褂,拿上一根竹棍子向醫院的臨時小樓走去。北方人初來乍到走夜路,常常像盲人一樣拿根竹棍子拍打腳前地麵,為的是“打草驚蛇”。聽當地老表說,地裏蛇多不假,隻要你不惹它,它不會咬你。其實蛇很怕人,來了人躲都怕躲不及。除非你硬要踩它,它跑不了,隻好回頭咬你一口。所以要想不挨咬,最好提前用棍子給蛇報警,給它留有回避的餘地。當地人的忠告關係到身家性命,很快在醫院上下傳開,不用宣傳便做到家喻戶曉、人人皆知。

 

不過,經過吳誌清主任房間的時候,外科主任還是舉著棍子過去的。他隱約聽到從房間裏麵傳出來的鼾聲。江西熱,九月份都涼快不下來。人們夜裏願意開著窗戶睡覺,準備隨時領受老天恩賜的涼風。

 

醫院小樓裏大部分房間都黑乎乎的,不是沒人就是睡熟了。他徑直向醫務辦公室走去,想再翻翻最近幾期《中華外科學雜誌》。經過聯絡室窗前,窗戶照例開著。裏麵突然有人喊了一聲,“誰,口令!”

 

聲音很大,把外科主任嚇了一跳。轉身看去,聯絡室裏靠窗的桌子後麵坐著一個人。因為黑,看不清楚那人的麵孔。從聲音判斷,像是許幹事在驚慌狀態下發出的聲音。

 

“是我,外科主任。什麽時候規定‘口令’了?”

 

“是外科主任。您找我?”

 

這回聽出來了,正是許幹事。心想,大晚上我找你幹什麽?“我來拿本書。真有你的,怎麽不開燈,也不睡覺呀?都什麽年代了,還問‘口令’,蒙我哪?嚇我一跳!”

 

“對不起,又做噩夢了。外科主任,您說會不會打起來呀?”

 

外科主任被問得有點摸不著頭腦。他從來沒聽許幹事說這麽多話,今天終於開了口。初次講話便問的這麽不著邊際。“許幹事,誰和誰打呀?”

 

“不打就好,希望不打。誰和誰也別打。有什麽不能坐下來商量的,為什麽非要打?”

 

許幹事在黑影裏自言自語,讓外科主任覺得發怵。大熱天的要起雞皮疙瘩。“許幹事,你把燈開開行嗎?”

 

許幹事一拉身後的燈繩,屋子裏終於亮堂起來。再看許幹事,他還是坐在桌子後麵,一動不動的。臉上掛著汗珠。

 

“許幹事,你病了?”

 

“我沒病,就是不知道該怎麽辦。”

 

“你說說,也許我能幫你。”

 

“您能幫我?太好了。我睡不著,失眠。有什麽好辦法讓我好好睡一覺?”

 

“我給你開點安眠藥。你等等。坐著,不用起來。我去給你拿。”

 

許幹事真聽話,外科主任拿藥回來的時候他還坐在那。一動沒動。他看著外科主任手裏的藥瓶子,兩隻眼睛從瘦削的臉上鼓起來,好像看到了希望。他站起身把門打開,伸手要接藥瓶子。外科主任打開瓶塞,在許幹事伸過來的手心裏到了四粒。

 

“別多吃,每天睡前吃一片。”

 

許幹事盯著手心裏的四粒藥,口裏還是念叨,“太好了,真想好好睡一覺。”

 

“好好睡吧,別瞎想。打不起來。”

 

外科主任說完就進了醫務科。大約半小時後,當他再次經過聯絡室門口的時候,發現門和燈都開著。許幹事常坐的椅子空著,他已經不在桌子後麵打坐。外科主任叫了聲許幹事,裏麵沒人回答。難道他回宿舍睡覺了?怎麽忘記鎖門?進了屋子才發現,許幹事用四張椅子搭了個床,躺在上麵睡著了。

 

外科主任輕手輕腳地退出來,準備幫許幹事關燈關門,讓他睡個好覺。一抬頭,發現桌子上麵有個記錄本。很像白天打電話時許幹事在上麵寫字的那個。一種好奇心躍動起來,讓他感覺胸骨後麵敲得“嗵嗵”直響。外科主任看看許幹事,他已經沉睡。門外又是一片黑暗。他打開《中華外科學雜誌》,將記錄本夾在當中。正要離開,卻轉念一想,這門一拉就鎖上了。看完了怎麽送回來?明天許幹事醒來不見記錄本,一定知道是他拿走的。不如就在這裏看吧。

 

外科主任坐在許幹事那把常坐的椅子上,打開記錄本。上麵記錄的果然是每人通話的內容,包括他本人打給葉尼婭的電話!沒想到的是,上麵居然還有上級打給章主任的電話記錄。有一行字著實讓外科主任吃驚不小!居然寫著:“左大夫(空三招),報到時間隨時通知。”

 

突然,門口有人大聲說:“好大膽子,你是怎麽進來的?”

 

外科主任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坐在下麵的椅子都發出一陣響動。原來不知什麽時候,吳主任已經站在門口。他身後仍然是漆黑的夜色。室內燈光單單照亮了他那張顯得平和微胖的臉和一身洗得退色的黃軍裝。

 

外科主任鬆口氣,指指睡覺的許幹事。“吳主任,您不是睡了嗎,怎麽又起來了?”

 

“我也當過兵,睡覺都睜著一隻眼。”

 

“正好,我有事向您匯報。”

 

“走,去我辦公室。”

 

兩個人坐下來,互相對著抽煙。外科主任談完情況,眉頭緊皺。“我打電話派葉尼婭找左大夫的消息,肯定是許幹事說出去的。”

 

“不管怎麽說,他們不該把葉尼婭當成蘇聯特務對待。這件事許幹事有責任,章主任也有責任。”

 

“您說的對,為什麽把左大夫的消息封鎖得這麽嚴實?章主任明知我們在找左大夫,卻閉口不提左大夫要來南昌的事。他到底是不是咱們醫院的人?”

 

“章主任的任務是負責醫院的安置工作。在確定去向歸屬之前,我們都得聽他的安排。這就是省衛生廳的意思。隻有他知道將來誰是我們的上級。他不說,我們不好問。”

 

“還有件怪事。今天晚上許幹事表現的有點反常。平時他不愛說話,板著臉。看誰都像見了敵人一樣。今天好像很緊張,一個人關了燈坐在那守夜。一個勁問我‘會不會打起來’。別看他是個複原軍人,怕打仗怕的要死。”

 

“他才多大?解放的時候還是個孩子。可能讓槍炮聲給嚇怕了。那時候出生的孩子如果不聽話,大人肯定說‘國民黨來了’。”

 

“沒錯。小時候我媽就總拿‘共匪來了’嚇唬我。”

 

吳主任笑著看看外科主任,“你們家什麽出身?”

 

“資本家。”外科主任低下頭。

 

“這就對了。貧農家的孩子小時候都怕‘白匪、鬼子’。話又說回來了,真是像我這樣的三代貧農家裏,也培養不出來你這樣的大大夫。”

 

“您說的有道理。我認識的幾個大夫,家裏出身都不是太好。左大夫可能是個例外。雖然他家庭出身工人,但很早就是黨員了。聽說是地下黨安排他上的醫學院。”

 

“你跟左大夫很熟吧?”

 

“開會認識的。因為專業不同,接觸不是太多。但是,左大夫的故事知道不少。在我們外科界傳的最多的是抗美援朝時候的事。有一次左大夫隨前線醫療隊下戰壕,正趕上一顆炮彈打過來,炸傷了一位師長。彈片從脖子上穿過去,把頸總動脈劃了個口子。當時醫療隊長主張立刻結紮動脈。左大夫那時候畢業不到兩年,他擔心結紮頸總動脈會出現後遺症,請求手術縫合。隊長不高興,讓他慎重考慮。大家都替左大夫捏把汗。因為手術縫合時間長,該有後遺症不管縫合結紮都一樣。如果不聽隊長的話,左大夫個人要對堅持縫合最後導致的後遺症負責任。而且,很可能影響左大夫的前程。可是左大夫沒管那麽多。他讓人鏟了幾盆雪,把師長的腦袋包在雪裏。在沒有手術顯微鏡的情況下隻用二十分鍾就完成了縫合手術。當時在場的人都不敢相信。那位師長後來恢複很好,還當了軍區副司令。

 

“左大夫的名氣從那時候起就傳出去了。58年林副主席腰上舊病複發,蘇聯專家建議手術,國內許多專家也隨著附和。隻有左大夫認為應該等等看。等到不得不手術的時候在考慮。後來蘇聯變修了,國內大夫才敢說出真相。原來,這種手術即使在蘇聯做失敗的可能性也很大。術後結果很可能還不如不做。這不是,林副主席現在看上去很健康。”

 

“這麽說,我們一定要請左大夫給程老師會診!我這條命可以說多虧了她愛人薛書記。”吳主任點燃一支煙。“6768年我挨鬥的時候,想起來真不容易。批鬥本該是批判、鬥爭。一開始還是文的,整天坐在屋子裏寫材料。後來各單位搞串聯活動,有人不了解情況,上來就拳打腳踢。人是越批鬥越狼狽,越狼狽越像壞人,越像壞人挨打越重。有一天,薛書記來到關押我的地方,遞給看守一根煙,讓他先吃飯去。然後跟我說,‘老吳,你得躲躲。外麵來了一群拿棍子的,看樣子想要你的命。我把他們騙到軍代表那去了,可能很快就會找到這來。’我搖搖頭,一是跑不動,二是沒地方跑。這時,門外腳步聲響成一片,還有人喊,‘就是這!。薛書記看看跑也來不及了,對我說,‘老吳,你躺到床上,我就說你病了,讓他們明天再來。’他剛扶我躺下,門就被踢開了。十幾個拿棍子的闖進來,把桌椅都打翻在地。喊著要把我交出去。薛書記說,‘老吳病了,你們不能救死扶傷,起碼應該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那幫人根本不理那些,喊著‘還敢裝病,沒打先倒了。打!’不由分說就是一頓棒子。當時沒覺著怎麽疼,後來才知道,薛書記當時趴在我身上替我挨了好幾棒子。多虧他年輕,要是我這把老骨頭,恐怕早就見馬克思了。”

 

外科主任搖搖頭。“那年我在廣西醫療隊,沒想到北京的武鬥也搞的那麽凶。左大夫是一定要找的,好人應該有好報。我想要找左大夫,許幹事是個關鍵。他那個電話記錄裏麵有線索。您說他在左大夫名字後麵的括號裏寫了個‘空三招’,到底指的是哪三招?”

 

吳主任哈哈大笑,這笑聲在深夜的山林裏傳的很遠。“空三招就是空軍第三招待所!左大夫下了火車一定住在那裏。招待所的地址,到了南昌一打聽就知道在哪。我們應該派車把他接過來。畢竟是我們求人家嗎。”

 

外科主任一拍大腿,“您說的對。我明天通知一下司機班長。”

 

“先不要明說去接誰。就說做汽車大修好了。從前定好的日程,不算先斬後奏。再說,修車也是戰備需要。爭取明天軍訓之後動身,帶上你寫的信。免得司機說不清楚。”

 

“您放心吧,我連夜把信準備好。左大夫一看就明白。”外科主任看看手表,“喲,吳主任,這都已經11號了。現在就是‘明天’。您快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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