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葉尼婭覺著運氣不錯,收獲不小。居然一上午就把左大夫的去向搞清楚了。出乎意料的是,左大夫也去了江西,而且就在南昌。如果知道他的地址,醫院可以派小魯開車,第二天就能把他接到醫院給程老師會診。她越想越高興,不覺肚子開始咕咕叫個不停。看看手表,已經快十二點了。正好看見路邊有個慶豐包子鋪。她猛的一捏自行車手閘準備停車。幾乎同時,身後傳來“吱—”,聲音刺耳。回頭一看,隻見一輛吉普車急急的停在距離自己不到一米的地方。車裏坐著兩個穿幹部服的男子。停車瞬間的慣性讓他們上身前傾,兩眼圓睜。直到車子停穩後兩個人身體才恢複原位。兩人坐的直直的,既不做手勢罵人,也沒有下車理論的意思。
葉尼婭看見吉普車離她這麽近,嚇得心跳加速,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江西住了不到一年,整天看的都是青山綠水,從來沒跟人打嘴仗的機會。長這麽大雖然坐過不少回車,她還從來沒有從眼前這個角度跟汽車打過照麵。再近一點兒,她就在車軲轆下邊兒了!
周圍走路的,騎車的,都停下來往車輪子下麵看到底出了什麽事。吉普車慢慢開動,繞過葉尼婭開走了。車裏兩個人始終目視前方,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一個遊手好閑的人走上來嬉皮笑臉地套近乎搭茬,“讓我看看,沒傷著吧?”一邊說一邊靠近葉尼婭,兩隻不懷好意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她,恨不得把她那一身當紅衛兵時候穿過的綠色衣褲看穿看透。
葉尼婭臉一紅,擔心被壞人纏住。隻說聲“沒事”,顧不上理會從包子鋪裏飄過來的一陣陣豬肉大蔥被發麵裹著蒸熟了的香氣。她繞開圍觀的人們,登上自行車,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家裏騎。
拐進胡同口之後,她無意間發現身後一輛吉普車慢慢停在大路邊。車子也是綠色的,很像剛才差點撞上她的那輛。葉尼亞心想一樣的車多了,並沒在意。
下午三點半鍾,葉尼亞回到大院傳達室門口,隨口喊了聲:“王大爺,打個電話行嗎?”她想在跟外科主任通話之前,先聯係左大夫家裏,看看能否問清楚左大夫在南昌的住址。
傳達室的門開著。裏麵傳來一位老人的聲音,“打你的,坐那打。我去裏麵靠會兒。”
葉尼亞走進傳達室,沒看見王大爺。想必他已經走到高櫃子後麵的床上歇著去了。那兩個雙開門的高櫃子把一間小小的傳達室一分為二。前麵靠門窗的桌子用來值班,後麵那張單人硬板床就是王大爺晚上睡覺的地方。
“呦,王大爺,還沒午休吧。我盡量小聲說。”
“打你的。吵不著我。生人進來喊我一聲。”
王大爺平時最恨外院的生人,從不放進一個不找人光找事兒的可疑分子。他嚴格審查那些不速之客時候的威嚴態度遠近聞名。特別是那些想混進院子裏摘桑葉、打乒乓球的半大小子。有一個算一個,個個都深知王大爺訓人的嗓門是從不吃素的。
葉尼婭坐在王大爺值班的專用椅子上,從口袋裏取出小左給她寫的紙條,撥通上麵的電話號碼。接電話的正是小左。她問左大夫在南昌的具體地址查出來沒有。對方說父親到現在還沒有和家裏聯係,並且問葉尼婭是不是馬上就要回江西去,能不能等兩天,到時候家裏也許有了左大夫的消息。葉尼婭正想和小左商量從什麽渠道能盡快找到左大夫的聯係方式。突然感覺屋子裏光線暗了下來。一抬頭,發現傳達室門口站著兩個穿著同樣灰色幹部服的青年男子。倆人不胖不瘦、結結實實、身高一致。而且,看上去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
“你叫葉尼婭?”其中一個人走近一步。他表情嚴肅,兩眼始終盯著葉尼婭的眼睛。好像能從她的眼神裏提前看出她想奪門而出的念頭。
“找我?你們是哪的?”葉尼婭非常疑惑。她掛斷電話,看一眼傳達室的王大爺,然後盯著兩個男子。
“我們來自紅色司令部。找你是想了解一些情況。請你協助一下。”
“了解什麽情況?怎麽協助?”葉尼婭沒喊王大爺。她知道,這兩個人的來頭,王大爺是轟不走的。
“請跟我們走吧,見到我們首長你就全明白了。”
“現在?我還等電話呢。”
“你在等誰的電話?”
“單位,是我們單位領導的電話。”
“單位領導也要服從最高統帥的指揮。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一切行動聽指揮’。”
葉尼婭看看表,還不到四點。她盯著電話,希望能提前響起來。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王大爺從高櫃子後麵走出來。“我說這兩位同誌,你們有證件嗎?”
兩個男子從上衣口袋裏掏出紅色塑料皮的工作證。王大爺立刻點點頭,表示不看裏麵具體欄目內容就知道,證件肯定是真的。葉尼婭也看見封皮上麵金色的五角星和八一字樣顯得十分莊嚴,知道自己拗不過。她轉身求王大爺,如果醫院領導來電話,請替她解釋一下。
王大爺看一眼兩個男子,小聲說,“我怎麽解釋呀?”
“您就說,領導讓我找的人就在南昌。”
一個男子上前幾步,站在葉尼婭和王大爺之間。“涉及到國家機密,我勸你不要再說了。走吧!”
“我不明白……”
“你會明白的。”靠近門口站著的男子抬起左臂,做了個“請”的姿勢。
葉尼婭臨走還回頭,“我天黑沒回來,幫我跟家裏說一聲。”又轉身麵向兩個男子,“這總可以吧?”
“別耽誤時間。走吧!再不走天就黑了。”
三個人在前麵走,拐過兩個彎,走到停在胡同口的那輛綠色吉普車跟前。葉尼婭明白了,這兩個人當中的一個就是在包子鋪門口開車差點撞上她的那個司機。
“你們為什麽跟蹤我?”
“當然為了國家安全!上車!”到了車門口,兩個警衛的態度變得嚴厲起來。兩個人一架葉尼婭的胳膊,輕鬆的將她扶進車裏。
王大爺跟出胡同,遠遠的看在眼裏。他一直目送著吉普車走遠。嘴裏還默念著車牌子上麵的字和數:“午00571”。他轉身一路小跑往傳達室趕,想在忘記之前快點把車牌子記在紙上。
這時,距離胡同口大約二十米的地方坐著一個老太太,左臂帶著紅色袖章,上麵寫著“執勤”二字。吉普車前的一幕她都看見了,而且警惕地從馬紮上站起來,望著吉普車開走的方向。一個穿警服的小夥子從自行車上下來跟她打招呼。
“羅大娘,看什麽呢?”
“呦,是小陳。碰上個怪事,那輛軍車上下來兩個人,從胡同裏把一個姑娘帶走了。那姑娘我見過,就住水利部大院裏。平時看著挺好的。本來去年跟著醫院下放了。這不,她爸病了。上禮拜才回來探親的。帶他走的那兩個人沒穿軍裝,到開了輛軍車。人看著不像壞人。可是姑娘不願意上車,是那兩個人硬把她推上去的。大院傳達室的王大爺也看見了。”
“羅大娘,警惕性真高。您還記著車牌子號嗎?我回所裏查查看。”小陳是派出所分管這一帶的片兒警。既然把片兒裏的人帶走了,他認為搞清楚原因是他份內的事。
“呦,剛才還記著哪。好像是……”
“沒關係,我跟上去看看。”
小陳騎車跟了幾條街。遠遠看見吉普車開進了空軍大院。到了門口,裏麵不遠處一麵影壁擋住視線。影壁上寫著“為人民服務”幾個大字。門衛看見門口有個警察向裏麵張望,便走過來詢問情況。小陳說想找剛剛開進去的吉普車。門衛請他靠邊等候,自己到崗樓裏撥電話。崗樓四麵透風,門衛的話小陳聽的清清楚楚。
“報告,有一個民警模樣的人在大門口轉悠,形跡可疑。說是找剛剛開進來的吉普車。請示怎麽處理。”
不一會兒,一個軍官從影壁後麵走出來。他用軍人特有的簡煉語言拒絕了小陳找人的要求。理由很簡單,戰備時期一切從戰備需要出發。如果派出所需要了解情況,可以通過上級和他們的上級聯係。小陳一邊走一邊回頭望著那座深深的大院和大院裏一座座灰色樓房的窗子。院子裏能看得見的地方都沒有一個人走動。不知道什麽原因,空軍大院裏越安靜小陳心裏就越不安。
葉尼婭回憶說,她當時就坐在其中一扇窗子後麵。
下車後,她被帶進一個寬敞的會議室裏,一路上經過好幾個地方都沒看見有人活動。坐在會議室裏很長時間也沒有人進來問話。她長這麽大沒做過什麽虧心事,也從來沒有被關起來的經曆。突然來到一個陌生環境,葉尼亞不知道下麵會發生什麽事。一個男兵推開門,馬上又像走錯了屋子一樣退了出去。她一個人呆在屋子裏,腦子裏總是想些可怕的事情。越是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亂想,那些稀奇古怪的念頭越是無孔不入地往腦子裏鑽。她想不如站起來,看看牆上的黑色拉簾後麵藏著什麽。站起來,又坐下了。這裏是軍事重地,也許那些當兵的希望她做出什麽偷偷摸摸的事,然後再用“刺探軍情”的借口治她的罪?
一個女兵端著一杯水走進來,把杯子放在她身邊的桌子上。那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女兵,梳著兩條粗粗的辮子。而且,女兵也用同樣欣賞的眼光看著葉尼婭端起杯子,輕輕吸了一小口。
女兵突然好奇地問,“什麽時候見麵?”
葉尼婭放下水杯,覺得女兵問的好奇怪。自己被抓到這裏,怎麽知道什麽時候或者跟誰見麵?
還沒來得及找到恰當的答案,就發現會議室裏一下子進來5個軍人。隻有一個女軍官,看上去三四十歲。屋子裏的氣氛當時就緊張起來,周圍溫度似乎已經達到冰點。女兵看見來人,好像知道自己問錯了,趕緊做個鬼臉退出去。
軍官們坐下來,打開各自的筆記本。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男軍官衝著幾個人搖搖頭,大家又把打開的筆記本合上。女軍官終於開始提問,問題也是葉尼婭沒有想到的。
“你姓葉,對吧?你的名字為什麽叫尼婭?”
“不知道,我一直是這個名字。”
女軍官的下一個問題說明了她的用意。“你的親屬中有蘇聯人嗎?”
“沒有。”
“你本人去過蘇聯嗎?”
“沒有。”
“認識的人裏麵有蘇聯人嗎?”
“沒有。對了,我聽說我的名字是一位蘇聯專家起的。”
軍官們一下子警覺起來,互相小聲議論。
年長的男軍官問,“這個蘇聯專家叫什麽名字?”
“不記得了。這很重要嗎?我爸肯定知道。”
“當然。”女軍官說。“你爸和這個蘇聯專家有來往嗎?”
“沒有,他說過自從蘇修撕毀合同撤走專家不再幫助我們國家建設,他就再沒有跟蘇聯人聯係過。”
“我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毛主席說過,‘封鎖吧,封鎖十年二十年,中國的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和左大夫是什麽關係,為什麽到處打聽他?”
“左大夫給我上過課。這次是我們醫院領導讓我聯係他,為的是給醫院一位幹部會診。”
“你們醫院的領導為什麽沒有通過組織關係聯係左大夫,卻讓你去私下調查?”
“醫院遠在江西,通過組織聯係沒有結果。正好我在北京探親,領導就口頭指示我了解一下。這沒什麽不對吧?”
“你說的情況我們會進一步核實。你剛才說,你所在的醫院在江西?請你把醫院領導的姓名和聯係電話寫給我們。”
葉尼婭接過紙筆,熟練地寫下外科主任和革委會主任的聯係方式。幾位軍官的態度多少有些緩和。他們站起身準備離開,臨走還承諾爭取盡快把事情搞清楚。
走廊裏,年紀大些的男軍官對大家說,如果確定葉尼婭確實是江西北嶺醫院派來的,我們不能扣人。這個葉尼婭也不像是蘇聯特務。你們的情報也許有問題。核實以後趕快處理,不要把事情搞大了。剛才派出所打電話問我們抓人為什麽不跟人家打招呼。誰抓人了?我們沒有抓人嗎!
不一會,女軍官回到會議室。她說沒事了,可以隨時送葉尼婭回家。她還強調說為了左大夫的安全,不要對醫院領導以外任何人透露他的具體位置。用她的話說,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他們會用一切手段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取得的豐碩成果。無論是國家還是首長,都不能沒有左大夫。說了半天,當問到左大夫去向的時候,她也不清楚。據她說,左大夫的行程是由其它部門安排的。她可以代為轉達,請有關方麵在方便的時候直接和醫院領導取得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