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主任在辦公室裏來回踱步。江西的九月,安安靜靜的坐著都會出汗。吳主任坐不住,臉上已經汗水橫流。他在焦急地等待著章主任向上級請示關於立刻送母親回京治療的結果。終於,章主任的身影出現在辦公室門口。也許,章主任對於一開始堅持留母親在本院做手術的事感到愧疚,這回他沒有直接表示反對。而是同意“請示一下”。
吳主任已經等得不耐煩了。“老章,怎麽樣?”
章主任沒說話,隨手關上房門。“老吳,眼下形勢十分危急。上級指示:醫院人員隻許進、不許出。”
吳主任以為自己沒聽明白。“形勢危急?這是從何說起?出什麽事了?”
“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除了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就是近年來老毛子在邊境陳兵百萬,隨時都可能有什麽動作。聽說部分空軍已經進入緊急戰備狀態。我們這裏雖然是大後方,可是一旦打起來,我們很可能會放棄一些地方,實行‘關起門來打狗’的戰略方針。到那時候,大後方最忙。”
“有那麽嚴重嗎?”
“同誌,情況也許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嚴重許多倍!”
“可是,我們總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同誌有病不能治吧?我要親自給部裏打電話,把情況弄清楚。”
“老吳,備戰是軍事行動。衛生部怎麽管得了軍隊的事?我們既然要應征編入野戰醫院,一切行動就必須服從指揮。在戰場上,要輕傷不下火線。為了勝利不怕犧牲自己的生命。怎麽遇到具體問題就不能作出正確選擇了?”
“老章,現在不是戰爭時期,現在是和平建設。我們要保護幹部,特別是年輕幹部。他們是人才,也是國家的未來!”
“我已經把上級的意見說的很清楚了,難道還需要首長直接下命令嗎?”
“在這種特殊時期,有文字記錄當然最好!”
“行,老吳,你懷疑我假傳聖旨對嗎?我可以給你書麵命令。不過,我提醒你,不要犯錯誤!”
“我和群眾站在一邊,完全符合毛主席教導。程老師剛剛做完手術,不抓緊時間清掃,一旦轉移了怎麽辦?”
章主任認真地看著吳主任,“同誌,仗還沒有打呢,你就先想到‘轉移’。我們已經身在大後方,還有地方轉移嗎?你這是右傾逃跑主義,要犯錯誤的!”說完,章主任便轉身走了。
吳主任對著章主任離去的背影搖頭。他想給章主任上一堂醫學普及課,一時又拿不準該從多淺的水平開始。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而且越來越近。吳主任以為章主任還要繼續上綱上線,便迎上幾步,發現走到門口的是外科主任。他一進門就說,“吳主任,我認識兩個腫瘤外科專家,他們都是北京有名的外科手術大夫。特別是左文昱大夫,經常給中央首長看病。這時候我們需要聽聽他們的意見。可是奇怪得很,我剛才給這兩個大夫打電話,領導說他們都被緊急調離了。連他們的領導都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
“緊急調離,有這種事?會不會剛巧趕上首長需要手術?”
“做手術總是要在醫院做的。如今北京醫院、301醫院都打聽過了,一點消息沒有。您說怎麽辦?”
“你們科的葉尼婭不是在北京嗎?讓她去打聽打聽。”
外科主任立刻站起身,“您說的對呀,我這就去打電話。”
外科主任走進革委會辦公室的時候,章主任剛好進了聯絡室。他問許幹事外科主任剛才來幹什麽,許幹事說他打電話找兩個大夫。章主任問兩個大夫叫什麽名字,許幹事答不上來。結果被章主任訓斥一頓。最後要求他養成記錄電話內容的好習慣。這時,外科主任又敲門進來,說要掛個電話。章主任哼了一聲走出房間。到門口的時候回頭看了許幹事一眼。許幹事明白章主任的用意,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筆記本。
外科主任從小本子裏查到葉尼婭的聯係電話,撥通後請對方傳呼。過了好幾分鍾,葉尼婭才從院子裏跑過來。自從回京後,她一直呆在家裏陪父親養病。看看情況見好,正準備買票趕回江西。卻聽到科主任說先別急著回來,“程老師病了,情況比較複雜。眼下急需請左大夫幫忙出出主意。我印象裏他一直在北京,輕易不會去外地。可是最近不知道什麽原因,整個科室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去哪了。他是留洋的,回國前就在美國做過腫瘤科大夫。回國後在國內也很有名氣。你人在北京比較方便,托人打聽打聽。必要的時候到他家裏跑一趟,看看左大夫什麽時間方便通電話。找左大夫的事很重要,你多想想辦法。如果能請他電話會診,程老師治療上一定不會走彎路。”
葉尼亞一聽找左大夫是為了母親,滿口答應。“沒問題,放心吧!左大夫給我們上過課,我認識。再說,我也有同學和左大夫關係不錯,一定能找到他。”
他們約好第二天下午四點再通電話。
那天正是九月九日,母親的生日。
外科主任一走,章主任就推門進了聯絡室,拿起許幹事的電話記錄翻了幾頁。他問外科主任找北京的左文昱大夫幹什麽?許幹事指著筆記本,說都記在上麵了,一字不差。章主任瞪他一眼。
“小許,你不會口頭匯報嗎?我問你,北京調來幾位外科專家的事,你沒有告訴任何人吧?”
“誰也沒告訴,也不會告訴!”
“這些事關係重大,我們有鐵的紀律。千萬不能馬虎!明白嗎?否則會死人的!”
“章主任,”許幹事眼神有些驚懼。“這樣下去,會不會出什麽事呀?”
章主任已經拿起電話。“給我接作戰部保衛處。”他捂住電話一頭兒,看一眼許幹事。“能出什麽事?你先出去一下。等等,先把那份緊急調令鎖好。”
看著許幹事走出門,章主任才對著電話說,“報告一件事。我們醫院的護士葉尼婭現在正在北京,到處找左文昱。我擔心,有些人一旦知道有名的醫學專家都突然離開北京會造成不良影響。請協助阻止。……報告,她是命令下達前離開的。是,下不為例!”
許幹事在走廊裏漫無目的走著。到了母親住的病房外,他看見床頭櫃上放著一碗麵和一雙筷子。護士走過去,伸手摸一下碗。“程老師,吃點東西吧?都涼了。”
母親搖搖頭。“不知道我那兩個兒子這會兒吃了沒有,你讓我怎麽咽得下去?”
許幹事聽完,低下頭走了過去。
沒想到,第二天不僅左大夫沒找到,葉尼婭也突然不知去向!外科主任從下午3點50開始往北京掛電話。先是無人接聽,20分鍾後,葉尼婭住處大院傳達室的值班人員說,葉尼婭被便衣警察從傳達室帶走了,而且不允許給任何人,包括她的單位領導捎話。帶走的原因更是不得而知。
外科主任疑惑地向吳主任匯報了情況。吳主任也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按理說,運動中被帶走問話是常事,不是街道革委會,就是區裏紅衛兵指揮部。他自己就被不認識的人帶走過許多次。有一天半夜,幾個人闖進家裏抓人。那回更不著邊,居然是老家幾個苦大仇深的貧農要求“鬥地主”。事後證明搞錯了,吳主任家裏是貧農,他本人十六歲就參加了八路軍。原來,村裏有個地主也姓吳,逃到北京後住進了吳主任所在的醫院裏。不知怎麽走漏了消息,讓天天找地主鬥的村裏人知道了。也難怪這些農民冒失,誰讓他是領導,醫院圍牆貼的大字報上“姓吳的”三個字出現頻率太多!村民們找的就是姓吳的,看了大字報一打聽,幾個小孩子就把他們帶到了吳主任家。
可是,葉尼婭年紀輕輕,曆史還沒有來得及寫幾筆,既不是反動學術權威,更不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她隻是一個與世無爭救死扶傷的護士,把她帶走為了什麽?既然是從傳達室被帶走的,說明她當時正在等外科主任的電話。難道說左大夫有消息了?
外科主任隨口說出一個可怕的推測:左大夫犯大錯誤了。果真如此,找他的人都會受到牽連,包括葉尼婭。
幾天之後才有內部消息傳出,當時的情況遠比左大夫犯錯誤嚴重得多。問題嚴重的程度已經超出了普通人的想象力。實際上,那幾天發生的事可以說是共和國成立後出現過的最嚴重的危機,史稱九一三事件!短短幾天時間,黨中央主席毛澤東險些被暗殺,紅色司令部險些一分為二,中國險些形成以長江為界隔江而治的割據局麵,和平建設不到二十年,中國人民險些又一次被卷入戰火之中。
早在1970年8月廬山會議上,毛主席和林彪副主席之間的“師生”和“接班人”關係就發生了微妙變化。私下裏一方認為另一方“有野心”,要搶班奪權;另一方私下裏也不示弱,認為他要奪的是“中國曆史上最大的封建暴君”的權。按照一般規律,下一次路線鬥爭將不可避免地以“打倒林彪”為主題,在除台灣省外24個省市自治區轟轟烈烈地展開。可是,林副主席是開國元帥、常勝將軍,不能用一般規律生搬硬套。他信奉“與其坐待而亡,不如起而伐之”的應變哲學。為“起而伐之”計,林彪的兒子林立果在他的空軍班底基礎上建立“聯合艦隊”,起草武裝政變的計劃“571工程紀要”。他們的第一套方案是暗殺毛主席。如不成功,下一步便退守江南,準備打持久戰。一旦打起仗來,戰地救護必不可少。於是,聯合艦隊在盡可能不打草驚蛇的前提下,在南方山區秘密組建野戰醫院。到了1971年8月,有些經常給林副主席看病的專家也被秘密調往南方。時值毛主席南巡不在北京,正和地方黨政軍負責人談話。人多嘴雜,保衛措施容易出現漏洞,是個實施暗殺計劃的最佳時機。聯合艦隊骨幹成員認為實現“工程紀要”的時機已經成熟。局內人到處都能聞見火藥味。一場流血的爭鬥一觸即發。
誰曾想為了給母親治病,包括葉尼亞在內的許多人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置身於兩大陣營對峙的中間地帶?
九月九日那天,葉尼婭放下電話就開始四處打聽左文昱大夫的住址。左大夫所在的燕京醫院裏有不少葉尼婭的同學。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同學之間因為介入不同派係,常常話不投機,逐漸疏遠起來。葉尼婭有兩個同學在左大夫的科裏工作,因為加入不同的組織,平時不臉紅脖子粗的辯論就已經不錯了。那裏還有什麽來往?也不知道兩個人當中誰會知道左大夫家裏情況。
九月十號一大早,葉尼婭騎車趕到燕京醫院外科。看見牆上紅紅綠綠的大字報,葉尼婭猶豫了。要是隻有一個同學就好了。偏偏左大夫身邊有兩個。兩個也罷,偏偏又成了兩派,勢不兩立。假如碰見其中一個人打招呼聊天,讓另一個看見,就算得罪了。兩個人一齊打招呼,不偏不向,實踐起來幾乎不可能。而且,什麽事也打聽不出來。怎麽辦?大老遠騎車來一趟,在走廊裏卻猶豫著邁不動步子。不知何去何從。
葉尼婭在大字報前捉摸如何邁出下一步,忽聽見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小左,我是看著你長大的,阿姨的話你還能不信嗎?”
回頭一看,原來一個女大夫正跟著一個二十上下的小夥子走出辦公室。小夥子長得很像左大夫,方臉龐、直鼻梁。就是皮膚比左大夫白淨、平滑些。他手裏拎著一個網兜。網兜裏兜著一個搪瓷臉盆和衣物。他在走廊裏站下來,看著女大夫,“趙阿姨,您不是有事瞞著我吧?如果我爸沒犯錯誤,怎麽突然發到那麽遠的地方去了?不管我父親犯了什麽錯誤,總該讓我們見上一麵吧?怎麽沒人通知我們家裏人一聲呀?”
“小聲點,誰說你爸犯錯誤了?他這個人左著那,人人都犯錯誤也輪不到他。這回他可是接受一項光榮而艱巨的任務。這種任務隻有最可靠的人才能勝任,我們想去還去不成呢。再說,他傳來話的時候人已經到火車站了。說實在的,我們事先誰都不知道。回去跟你媽說,讓她別擔心,也別瞎捉摸。你爸有機會會跟你們聯係的。”
葉尼婭看見半張熟悉的麵孔出現在另一個診室門口看病例。那人正是她的一個同學。幸好她沒有走出來,不然真不知道怎麽打招呼才不至於引起別人誤會她們同屬一派。葉尼婭悄悄退到走廊拐彎處的樓梯口,這裏是小左離開的必經之路。不一會兒,那個叫“小左”的小夥子出現了。他的臉色比剛才顯得平和了許多。也許,他在為自己一生下來就姓“左”感到驕傲。
“你是左大夫的小孩吧?”
小夥子站下來,“是,阿姨您好。”
葉尼婭心想自己比小左看上去大不了多少。因為他父親左大夫的關係,把自己的輩分也提高了。
“聽說你爸出差了?”
“您也聽說了?真是的,都聽說了,就是我們家人不知道。”
“對不起。我真的是剛剛才聽說。我從江西回來不久,馬上又要趕回去。”
“您是從江西回來的?”小左顯得很興奮。“您會見到我爸了?能不能托您把這包東西捎給他?”顯然,他對江西有多大還沒有概念。
葉尼婭也有些意外。“你爸去江西了?”
“趙阿姨說他去了南昌。”
“南昌什麽地方?”
“聽說是江西省會。”
“我是說,你有沒有你爸在南昌市裏的地址。有了地址,我才能幫你帶東西呀。”
“我沒有地址。”小左又頹喪了。“趙阿姨說,領導批準後,我爸才能把地址告訴我們。”
“那這樣吧,你把家裏地址告訴我,我走之前再和你聯係。”葉尼婭覺著,小左還是屬於沒有走出家門到社會上經風雨見世麵的那種人。叫自己一聲阿姨一點不委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