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子國

天涯浪跡 四海漂泊 多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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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母親(1)

(2012-11-25 12:47:39) 下一個

2010年的秋天好像比往年冷。

 

上飛機的時候,天橋盡頭縫隙裏鑽進來的風讓人感覺到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秋夜已經夠冷的了。

 

一路上,幾千米高空的超低溫和我之間隻隔著兩層透明的有機玻璃。

 

到了北京機場,飛機在距離航站樓還有數百米的地方停下來,說什麽也不往前走了。剩下的路程必須換乘交通車。當我提著分量不輕的電腦包走出機艙、走下舷梯的時候,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我們的母親已經不在了!這個三十小時前傳過來的噩耗讓我完全失去了抵抗寒冷的能力。

 

此時此刻,母親生前的親朋好友們正從四麵八方趕赴天津,最後一次和她老人家告別。直到這會兒,我依然不能相信母親真的永遠離開了我們。也許,她隻想閉上眼睛沉沉的思考。在我的記憶中,無論遇到什麽樣的艱辛和磨難,她都能泰然處之。更何況我們的母親是曾經戰勝過癌症的人!

 

我在心裏期望著,不!是在祈求某種奇跡的出現。就像經曆過那些事的前輩們曾經講述過的、那個發生在四十年前、幫助母親戰勝癌症的奇跡……

 

 

1970年,也是深秋時節,母親所在的一所衛生部直屬醫院匆匆忙忙從北京市搬遷到江西省北部山區。地方上接到通知,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好安置工作。於是,一所公社小學的校舍被全部搬空,作為醫院的臨時院址。小學周圍的公共設施和部分民宅也騰出來,以便安置陸續報到的醫護人員。

 

大家住下來後開始熟悉周圍環境。幾個好奇的職工發現,延小路走出很遠都看不見一個人。醫院廣大幹部群眾不約而同地產生了一個問題:將來醫院開張了,病人在那裏?

 

原先的小學校舍是一座“工”字型二層小樓。主樓坐北朝南,被相對而立的兩翼夾在中間。主樓和東西兩翼結合的位置分別建有兩個樓梯。人還沒到,醫院主要管理層的位置已經安排好了。門口貼著用紅色大字報紙書寫的辦公室名稱。西翼二樓最靠近主樓的一間門上貼著 “安置辦公室”幾個字。說明其它“革委會”、“政工組”、“人事科”的位置都是在這間屋子裏決定的。細想起來,當時醫院主要辦公室都在西翼二樓,安置辦公室南側。醫院領導們出入必須經過安置辦公室。

 

安置辦公室主任章敬賢是個轉業軍人。他不僅身材魁梧、動作敏捷,而且記憶力超群。最初,隻要有新人上樓,他都會出現在辦公室門口,伸手和來人握手、表示歡迎。沒過多久,醫院主要幹部、秘書的名字他都能叫上來。章敬賢有個幹事姓許。兩人的性格完全兩樣,許幹事不喜歡和人打招呼,整天板著臉,坐在章主任辦公室隔壁的聯絡室守著院裏僅有的一部電話想心事。按常理,幹事相當於秘書,權力很大。醫院上下凡是有人打電話都必須和他打招呼。也許因為他性格孤僻,很少有人記得他的名字。很長時間過去,大家還是隨著章敬賢喊他許幹事。

 

本來,醫院的一把手應該是革委會主任吳誌清。臨行前接到指示,說醫院的事要聽地方領導安排。到了江西,地方領導又說具體工作直接由章敬賢同誌安排。實際上,安置辦公室的職能遠遠不止在其它辦公室門口張貼字條,權力隻在革委會之上,不在革委會之下。吳主任章主任雖然都是主任,章主任看上去比吳主任年輕十幾歲,派頭卻比吳主任大得多了。每次開會的時候,兩個主任表麵上平起平坐,隻有少數人知道,吳主任會上宣布的事情都是會前章主任告訴他的。整個醫院的未來似乎都掌握在章主任的手裏。

 

按照章主任的說法,醫院的工作重點不是開院接收病人,而是迅速擴建人員編製。令人費解的是擴建編製有個前提條件,不能從外地調集專業醫護人員,隻能從附近地區吸收文化程度較高的知識青年。沒經驗?沒關係。醫院自力更生辦衛生學校,從零開始培養自己的新鮮血液。

 

母親是搞教育出身,她的任務就是負責籌建這所衛生學校。

 

眼看醫院各科室安排停當、衛校三個班學員到齊之後,已經接近71年夏天了。八月下旬,衛校各門課程正式開講。章主任在開學動員大會上宣布了軍委首長指示,要求學員們從戰備出發,爭取提前完成學業。做到“招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

 

思維敏捷的職工當時便感覺到一股火藥味。醫院從前聽衛生部的,現在聽衛生廳的,怎麽軍委直接給地方單位下達指示?

 

偏偏這時,擔任衛校輔導員的外科護士葉尼婭突然接到父親在北京住院的消息。知道這時候請假肯定批不下來,她心急如焚。寫好報告好幾天都不敢上交。母親聽說後,立刻安排人接替她的工作。還給她批了兩周假,讓她安心回京照顧父親。

 

兩天後,章主任又一次宣布“上級指示”。廣大幹部群眾才明白,上級要求全院職工做好編入野戰軍係統的準備,全體人員轉為軍人編製。準備工作的第一項,就是全體人員立刻接受體格檢查。多數人沒有心理準備,議論紛紛。唯獨章主任精神抖擻。他好像接到戰鬥命令一樣,拿出憋了多時的軍人風度,說話迅捷,走路帶風,不再給人思考的自由,討論的時間和商量的餘地,好像醫院已經由地方單位變成一支軍隊。他宣布了嚴格的保密製度和崗位責任,外出三十分鍾以上必須經過他本人批準。

 

章主任知道葉尼婭剛剛請假回京的時候,正好比他宣布新規定早了一天。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一氣之下,他決定召開幹部大會,重申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當談到每一個職工在離開工作崗位或休息地點之前必須請假,半小時以內頂頭上司批,半小時以上他本人批的時候,在座的科室骨幹們開始互相小聲議論,會場裏一片“嗡嗡”聲。

 

章主任不想再費以往通過吳主任傳話的周折,他一拍桌子,“不要嘀嘀咕咕!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誰有問題喊一聲‘報告’,站起來,把話擺到桌麵上說!”

 

“報告,我有問題!”坐在後排的司機班長小魯站起來,“我住的地方上廁所要走一百多米。來回有時半小時以內,有時半小時以上,怎麽請假?”

 

一陣哄堂大笑之後,章主任紅著臉拍桌子站了起來。

 

“你坐下!”章主任最看不慣地方上的年輕人,講話油嘴滑舌、辦事偷奸耍滑,幹起活來“懶驢上麽屎尿多”。對付這種人,必須加強軍事訓練。讓他們知道什麽叫累了話少,瘦了勤快!

 

章主任當時心生一計。他自作主張在每天工作日程安排中增加了軍訓內容。各科室早上六點起床、七點出操。早飯後每人堅守崗位,同時必須做到隨叫隨到,準備接受體格檢查。

 

體檢開始第二天上午,院辦秘書過來叫母親。負責體檢的女軍醫檢查頭頸部的時候非常仔細。查完又叫來隔壁房間的男軍醫複查。並且有意識地指著母親右側脖子提醒男軍醫注意。男軍醫邊檢查邊點頭。點完頭、又搖搖頭。母親覺著奇怪,問是否查出來什麽問題。兩個軍醫互相看看,隻說了句,“工作別太累,多注意休息。”

 

母親走出體檢室,聽到門在身後被關上的聲音,也不知道兩個醫生在裏麵說些什麽。她一回到辦公室立刻忙起來,把體檢室裏的疑惑忘的一幹二淨。

 

快下班的時候,吳主任把母親叫到辦公室。問了幾句家裏情況、工作壓力大不大、學生們聽不聽話之類的輕鬆問題之後,才進入到談話的正題。

 

根據體檢醫生的檢查結果,母親右側頸部有一個可疑的腫塊。吳主任盡量把語氣掌握得平靜、輕鬆。

 

“我有個老戰友的愛人脖子上也有個腫塊,也是長在右邊。很多年了,大家都勸她切了。左勸右勸沒辦法,最後她隻好同意做手術。切了才發現是個良性的。從那以後每次見麵她都當眾埋怨老伴,說革了一輩子命從來沒流過血。沒想到解放了,卻讓她憑白無故地挨了自己人一刀。”

 

吳主任想笑,沒笑出來。母親看出,吳主任叫她來不是為了說笑話的。

 

“其實,不管她怎麽埋怨,我還是站在她丈夫一邊。隻要是醫生認為可疑,切掉總比留著好。切了還是正確的。你回去和愛人商量商量,早點切了,解除後顧之憂嗎。”

 

母親心裏明白,根據當時的技術水平,所謂可疑腫塊隻有通過手術取出來做病理切片才能確定究竟屬於良性還是惡性。她沒說什麽。既然吳主任代表組織表了態,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第二天軍訓一結束,吳主任就把幾個專家請到辦公室,讓大家為母親定個手術方案。外科主任覺得醫院運行沒有走上正軌,已經報到的外科醫生主要做外傷、整形手術。對切除腫瘤沒有經驗。特別是手術中如果發現腫塊癌變,需要盡快采用大範圍清掃,手術難度相當大。本院根本沒有這方麵的醫護人員,最好回京治療。

 

其它幾個科主任也同意外科主任的意見。會後,吳主任找到章主任。向他說明母親的病情和專家關於回京手術的意見。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沒想到章主任不以為然。

 

“吳主任,我們這所醫院難道不就是從北京來的嗎?為什麽反而舍近求遠,把人送回北京去呢?我可是說,這所醫院是最適合戰備需要的醫院。當然也就是最好的醫院。沒有經驗?沒有關係。經驗都是在實踐過程中獲得的。您是老同誌了,肯定比我對毛主席關於“從戰爭中學習戰爭”的思想體會深刻。我看,就在本院做手術。我們多派些人,細心照顧嗎!”

 

吳主任沒辦法,征求母親的意見。假如母親堅持回京治療,吳主任再下功夫做章主任的工作。他想好了,準備從醫院目前正準備接受野戰醫院番號、訓練緊張、人手不足入手,讓章主任沒有反對的理由。

 

沒想到,母親自願選擇在本院治療。她認為憑自己的感覺,脖子上的腫塊不是癌。手術切除完全是為了解除後顧之憂。眼下衛校培訓剛剛走上正軌,學員們馬上準備進入科室實習。該做的事情太多了!回一趟北京,路上汽車、火車要轉好幾次,起碼要花上一個多禮拜時間。留在本院手術,做完了休息幾天就可以馬上回到工作崗位。即便躺在病床上,也能幹不少事。比來回在路上折騰強多了。

 

吳主任睜大眼睛聽著,覺著各家都有一定道理。他給外科主任出了個題:如果手術必須在本院做,有什麽辦法能確實保證打贏這一仗。出完題他又補充了一個前提: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外科主任抽掉半包煙之後,終於想出來一個方案,說是受了“二次革命論”的啟發。他建議手術分兩次。第一次在本院做,不做大範圍淋巴組織清掃計劃,僅僅以摘除腫塊為目的。如果腫物病理切片確診惡性,再計劃回京做二次手術。假如腫物是良性的,當然就沒有二次手術的必要了。這個方案有一個最大顧慮,就是萬一發現腫物癌變,必須馬上做清掃手術,耽誤了可能會加速癌細胞轉移。

 

從當時條件分析,大家一致認為這個方案可行。章主任專門找到母親,讓她別擔心、別背包袱。很多人身上都有腫塊。要戰勝它,首先要毫不留情的切掉它,輕裝前進。

 

記得有一天晚上,母親沒有回家。父親回來簡單的說了句“你媽明天早上做個小手術,你們吃完飯早點睡吧”。自己連飯都沒吃兩口就起身回醫院了。

 

第二天,手術很快就做完了。母親醒來後發現病房裏站著許多人,各科室的都有。還有很多衛校學員。大家都看著她,誰也不講話。母親從人們沒有表情的臉上感覺到不對勁。輕聲問身邊的護士長為什麽大家都不說話?

 

護士長看見母親睜開眼睛講話,說了聲“好好休息”,轉身開始動員大家退出。囑咐盡量不要一起來,免得影響病人休息。出了病房的人開始小聲議論。雖然聽不見都在說什麽,但從許多人張嘴講話的口型上,母親猜到那個讓人畏懼的字眼,“癌”。

 

多少年之後人們回憶,當時母親說過一句話,“不管結果怎麽樣,我都有思想準備。不就是死嗎,沒什麽可怕的。就是兩個孩子這麽小就沒了媽,太可憐了!”

 

那時候我和弟弟很小,不知道家裏發生了什麽事。每天照常吃叔叔阿姨們從醫院食堂裏捎回來的飯菜。直到有一天,一位護士到家裏來接我。說母親想見我一麵。我心裏還挺高興,沒想到走進病房的時候,母親隻看了我一眼,就流著眼淚轉過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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