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來到賭場的第一天,馬克就喜歡黛。可惜,黛表麵上客客氣氣,其實就是明確表示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他知道,黛也知道她自己的身材相貌比較出眾。每天周圍那些媚笑、恭維、回頭率都重複性地提醒她:天生麗質別自棄,一定選在君王側。就算君王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風光,最起碼也要嫁個某行某業的龍頭老大。馬克自己一個小小領班,當然不在她的掃描範圍。她的目標恐怕是個毫賭客,大老板。而且,年齡上最好不要太大太老。要求雖然苛刻,馬克自信他本人非常符合條件。錢會有的,官會有的,股份也會有的,因為他是董事長的私生子,一個成功潛伏多年的富二代。有好幾次他都想告訴黛,他做領班隻是為了獲得基層管理經驗的權宜之計。一有機會他就能升到高層,獨當一麵。總有一天他的姓氏後麵也會加上個“總”字。董事長秘密把他送到美國上學、進亞特蘭大賭場工作、回到澳門從基層做起,這些都是在為他鋪路,給他機會創下業績,堵住別人的嘴。最後,名正言順地取得所有那些不能單靠繼承順序取得的利益。
這些話每次衝到嘴邊,又被他咽了回去。馬克明白,這些話說出去跟拉響大規模殺傷武器沒有兩樣。一旦爆響,許氏家族內部肯定炸窩。待到煙消霧散塵埃落定之後,許多既得利益恐怕都將不複存在。他在心裏提醒自己:這個賭注不能押!
至於為什麽幾天不上班,為什麽沒有穿領班的套服,馬克的解釋是“美國那邊有些事情需要處理”。他故意把美國兩個字用在每一個句子裏,目的是讓黛感覺到他在同僚中屬於闖過西洋、見過世麵的精英族。不像其他高管,例如詹姆斯,在國外隻做過客,起個外國名字回澳門懵人混世而已。聊天的同時,馬克總是表情自然地留心鮑薄的動向。他沒想到,當年在亞特蘭大時候認識的鮑薄居然引起業界老辣詹姆斯的注意甚至不安。他似乎感覺到自己“創業績、過二關”的時候到了。因為詹姆斯不急則已,隻要一急,意味著挑戰和機遇正雙雙向自己靠近。
除了抓住時機創業績之外,馬克還必須讓鮑薄輸。因為鮑薄在黛附近兜圈子時候的一舉一動已經表明,他將是一個不相上下的競爭者。他們兩個人都闖過洋,“高富帥”三個字當中都已占足兩個。一旦兜裏有錢,鮑薄便可搶占先機成為黛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其攻勢恐怕讓目前尚處於諱忌身份階段的馬克難以超越。早在亞特蘭大賭場工作的時候,馬克就注意到這個大陸來的留學生酷愛賭博。有一次把回家的過橋費都輸進去了,還是馬克借給他幾塊零錢。一年多不見,沒想到他長進得這麽快!一定是背後有高人指點。馬克相信,隻要留心觀察,沒有他破不了的機關。
一間小型值班室裏,發牌員黃大興坐在一把特意放在屋子中間的椅子上,兩眼跟著在他身邊來回踱步的詹姆斯轉動。兩個保安站在他的身後,讓他感覺汗毛孔裏直冒涼氣。
“你知道我是誰吧?”
“當然知道。您是總經理。”
“我也知道你是誰。你叫黃大興,是個敬業的發牌手。不過,我看過你今天台子上的幾手牌,和你的名氣很不相稱。你一共發過幾手牌?十五,二十?贏過那個米黃夾克幾手?0?”
“總經理,我一直都在贏著杜哥……”
“好了,不想聽你強詞奪理。在我的賭場,從來沒見過米黃夾克這樣隻贏不輸的。今天把你叫來,隻想問你一個問題,而且隻問你一次。所以你想好了再回答,明白嗎?”
“明白。”
“那好。你認識不認識那個穿米黃夾克的年輕人?”
“不認識,從來沒見過。”
“那好,我的問題問完了。保安處還有些問題,你在這慢慢回答吧。”
“總經理,我還有話要說。”黃大興急了。
“講!”
“您說的那位穿米黃夾克的客人叫鮑薄,從美國來。這人邪氣,他看人的眼神裏麵有凶光。不,是激光,綠色的!他好像知道幾副牌的順序,我的意思是,好像牌是經他的手親自洗過一樣!我知道這不可能,我們用的是新牌。可是,我想不出別的可能。他太厲害了!不像是簡單的運氣好,連杜哥這樣的賭星都衝不了的,一定不是運氣。”
詹姆斯盯著黃大興的眼睛看了半天,從裏麵透出的驚慌神情、他斷定他說的要麽是真話,要麽他自己上台之前通過其它渠道已經中邪。
這時,對講機裏傳來魯濱遜的聲音。“總經理,人請來了。”
“好,我知道了。”
黃大興還有話要說,詹姆斯已經沒心思聽下去。他想盡快查清鮑薄的底細,在他離開賭場之前把那幾十萬收回來。直到值班室的門在詹姆斯身後關上,黃大興絮絮叨叨的聲音才算徹底消失。
貴賓廳的酒廊裏,詹姆斯和鮑薄互相握手。在這之前,鮑薄隻是間接聽說賭場貴賓廳的酒廊如何奢華,享受免費吃喝。今日身臨其境,親眼見到酒廊邊櫃裏擺滿美食名酒,室內卻冷冷清清無人問津,才知道所有跟他念叨過的朋友們其實並不一定親身進來享受過。什麽白吃白喝,以為進了自助餐廳哪?能進貴賓廳的人要麽輸了大錢,要麽還沒贏夠,沒幾個是衝著吃喝來的。
幾個人閑聊一陣,詹姆斯發現眼前的鮑薄和一般愛玩兒的書呆子沒有兩樣。留心觀察他的瞳孔,一點沒有看出咄咄逼人的凶氣,或黃大興所說的綠色雷射激光。說不定這小子今天該著走賭運。對付手氣好的客人,詹姆斯通常有他的辦法:預支賭資。他送給鮑薄的貴賓金卡,實際上就是可以預支五十萬元的借款憑證。用詹姆斯的話說,賭場“不怕客人贏,就怕客不賭”。越是贏過大錢的,越要給他至高信用額。鼓勵他借錢下大注。
為了給鮑薄樹立豪賭偶像,詹姆斯有意把常客尤金龍請過來介紹給鮑薄。坐在貴賓廳裏的尤金龍今天手氣不好,人顯得很嚴肅。對走過來打招呼的詹姆斯帶答不理的,隻是抬抬眼角,應付著打了個招呼。魯賓遜小聲說,他這人就這樣。隻要上了牌桌,親爹老子來了都顧不上起身問安。鮑薄看一眼魯賓遜,他沒想到賭場員工居然可以這樣議論客人。
到底是生意人。尤金龍聽說來了新朋友,意識到新的潛在商機。他馬上結了帳,隨著詹姆斯走進酒廊。尤金龍開心地聽著詹姆斯對他半吹半捧的介紹。說他是個大贏家,去年卷走賭場二百萬。尤金龍一離開牌桌好像變了一個人,談笑風生自嘲打趣沒有間斷。他個子不高、人很壯實、也很開朗。一揮手,當時開了一瓶“二十一響禮炮”慶祝大家相識。酒過一巡,詹姆斯便指著貴賓廳裏一張沒人的台子對鮑薄說,“貴賓廳外麵賭客雜,什麽人都有。有輸急了罵街的,有放高利貸的,有操盤網絡博彩的,五花八門魚龍混雜。剛才發生的事我都聽說了,不好意思。從今往後你就在這裏玩兒,那是你的專用台子。沒有人會打攪你。盡管用那張金卡消費。”
尤金龍從口袋裏取出他那張金卡在鮑薄眼前一晃,“沒有幾個人有這種卡,拿著它很光宗耀祖的。”說完將卡收回上衣口袋。突然間,鮑薄發現他不能透視尤金龍口袋裏的金卡。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他意識到自己突然失去特異功能!為了進一步確認,鮑薄滿屋子找牌,想看看還能不能一下子透視幾張紙牌。偏偏酒廊裏一張牌都沒有!怎麽辦?
詹姆斯沒有在意鮑薄的情緒變化有什麽特別,以為他上了賭癮,坐在酒廊裏不賭心裏難受,便起身告辭,借口忙工作出去了。
詹姆斯實際上並沒有走遠。他坐在二樓一間觀察室裏,看著鮑薄坐到那張貴賓廳中間的台子上。這裏每張台子都不一般,台麵上下裝有聲像監視。客人和發牌員的每一個細小動作、說出口的話、傳入耳的聲,都在同步監視之下。另外,發牌員也是專門挑的。其中有些人手快、會藏牌。職稱都是一級快手。實際上,他們可以說是除了門口兩尊貔貅之外賭場裏真正的鎮店之寶。快手們平時不定牌桌、隨時串台,專門“伺候”贏了錢的豪賭客。
鮑薄第一次在貴賓廳裏玩百家樂。他注意到裏麵的人下注比外邊的豪氣許多。一擲千金畢竟不是開玩笑,所以賭客們大多神氣凝重,莊嚴肅穆。一般情況下沒人圍觀,沒人大呼小叫。剛剛從熱鬧環境過來的人會覺得貴賓廳裏空氣粘稠,呼吸困難。負責刷卡的接待員一副見過大錢的模樣,他拿著鮑薄新得的那張金卡在電腦頂上一刷,當時就在鮑薄麵前擺了五十萬籌碼。鮑薄從來沒見過這麽多錢同時堆在麵前。他有點慌,在丟了特異功能的情況下借錢賭博,五十萬籌碼等於給他挖了一個可能永遠填不滿的大坑。
沒想到的是,鮑薄一坐在賭桌上,當時就被莊家麵前的籌碼吸引住。他感覺全身血液開始升溫,一陣陣燥熱難忍。鮑薄不能相信就在眨眼之間,他又能像剛才一樣透視紙牌。重新找回失去的特異功能讓他如釋重負。他琢磨著,也許“活貔貅”的神通隻有在金錢麵前保持渴望和專注才能正常發揮。這時,他耳邊回響起詹姆斯那句話,“尤金龍卷走二百萬”。心想憑著特異功能和手裏五十萬本錢,別說卷他二百萬,八百萬也有可能。心情稍微安定下來,鮑薄又想起難對付的藏牌快手。貴賓廳裏一共這麽幾個台子,絕不可能讓他悄悄地換來換去。怎麽辦?必須想出個應對策略。
鮑薄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坐在貴賓廳二層總裁辦公室裏的詹姆斯居高臨下,又有大屏幕攝像器材相助,眼看著鮑薄麵前籌碼翻了兩番,卻什麽異常都沒有發現。詹姆斯向來不相信手氣,隻相信手快。他養了一支“快手”團隊,從來沒有失過手。而且,賭客們都輸得心服口服。今天遇見鮑薄,他感到非常恐慌。他不明白,為什麽連續換三個快手發牌員都被鮑薄要求換下,最後一個終於上台,又不能把平時的本事發揮出來,眼睜睜的看著鮑薄贏錢。難道,真有世外高人,會用眼睛發射激光?他心中懊惱,準備把火氣瀉到剛剛走進來的魯濱遜身上。偏偏趕上魯濱遜態度誠懇,對鮑薄的觀察非常細致入微,讓詹姆斯找不到發威的機會。
根據魯濱遜的觀察,鮑薄從坐在貴賓廳裏開賭,一共要求換過三個發牌員。這三個都是剛一上台,還沒機會發一張牌就被鮑薄換下。另外兩個普通發牌員工作期間,鮑薄沒有失過一次手。最後一個快手發牌員上台後,鮑薄也曾要求換人,無奈已經無人可換。隻在這個人手上鮑薄輸過三手牌,隨後又是連連告捷。可疑的是,他每次輸錢的時候下注不大,每手一萬元。而贏的時候每手至少五萬。所以總的結果還是大贏。業績超過以往任何賭資相當的贏家在同樣時間內創下的記錄。
詹姆斯聽著,一句話沒說。其實,魯濱遜看見的、他也注意到了。隻不過魯濱遜不知道這裏麵更加蹊蹺的內幕。因為賭場裏隻有快手本人,詹姆斯和董事長許佩豪知道快手藏牌的秘密。其他人隻知道誰是快手,不知道這些快手都有藏牌的本事。讓詹姆斯不解的是,鮑薄要求換下的發牌員都是他的一級快手。令他更加奇怪的是,最後一個快手發牌員用完藏在身上的三張大牌之前鮑薄每手隻壓一萬,卻等到快手袖中藏牌用光之後他才開始下大注,而且每手必贏。除非發牌員本人泄密,否則鮑薄怎麽可能判斷如此準確,或者運氣如此超人?
“這個鮑薄有來頭,你一定想辦法給我查出來他到底會不會發射激光。”詹姆斯突然開口說話,把站在一邊冥思苦想的魯濱遜下了一跳。
“總經理,偵探方麵我沒什麽經驗,怕辜負您的期望。隻記得美國有個電影,那裏麵有個孩子能用眼睛殺人放火。”
詹姆斯狠狠的瞪了魯賓遜一眼,“那是電影,你信嗎?我幹了二十多年了,什麽人沒見過?有穿幫的、盯台的、算牌的,從來沒見過在賭場裏發功的。我看,既然這個鮑薄從你的管區冒出來,就由你負責把事情搞清楚!把他的軟肋給我找出來。”
“總經理,我當然義不容辭。不過,我認為另外一個人更合適。他在美國幹過賭場,據說見識過不少利用高科技作弊的家夥。”
“你說的這個人在什麽地方?”
“他也是這裏的領班。不過,好長時間沒來上班了。”魯濱遜雖然是詹姆斯的死黨,網絡博彩的私活都由他和杜哥聯絡。可是有關馬克離職的細節詹姆斯不提,魯濱遜也不敢問。
“誰?”
“從美國回來的馬克經理。”
“那個自以為是,每天自作聰明的馬克?被我停職了。一個初出茅廬的青頭蒜,不安心自己工作,一天到晚鬧改革傳統管理,還要引進手機博彩。怎麽,一定要他回來?”
魯濱遜連忙解釋,“手機博彩肯定不能搞,我們現在每天從杜哥那裏悄悄分成分的好好的。如果正式啟動,盈利都是賭場業績,我們還有什麽可賺?我的意思是讓馬克回來專門對付鮑薄,以後的事再說。他在美國念過生物物理,是個碩士,科技方麵算是內行。因為找不到工作,才改行進了賭場。聽說鮑薄也是從美國回來的,他和馬克從前都住在一個城市。”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他一肚子牢騷,哪都看不慣。連我們這裏的籌碼都嫌不如美國的圓。這種人隻有好好接受失業改造,才知道自己到底稱半斤還是八兩。”
“是是。我想,他現在一定老實多了。總經理,我琢磨著說不定有人在暗處倒鬼,發什麽電場、磁場、超聲、微波之類的幹擾發牌員的注意力。要麽,鮑薄本身有什麽特異功能。不管怎麽說,馬克學的又是生物又是物理,把這事交給他辦合適。”
“好吧,你盡快帶他來見我。另外,我想在調查的同時利用鮑薄收一筆。這樣的機會並不多見。你去和杜哥商量,把博彩搞大。不光手機電腦上搞,在賭場內也可以搞。我們加大宣傳力度,把杜哥的坑刨大十倍。名字就叫‘賭神鮑薄對壘賭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