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子國

天涯浪跡 四海漂泊 多少故事
正文

夏由美(2)

(2012-08-08 19:19:37) 下一個

上車前,夏由美用日語對負責“護送”的日本中尉說,她知道一條直通下關的近路。於是,中尉讓夏由美也坐在駕駛室裏給司機指路。結果,車子在她的誤導下開到美國記者描述的郵箱附近。離老遠就看見郵箱已經被車子撞倒、信件撒了一地。夏由美請求停車。

 

中尉一歪脖子,“為什麽停車?”

 

“是我糊塗,把信投到郵箱裏了。既然已經寄不出去,不如把信收回來帶在身上。”

 

“你們這些人,不知道要打仗嗎?還以為把信放進郵箱、它就會自己飛到收信人手裏。要去快去!”

 

幸好,美國記者提到的黃色牛皮紙口袋還在。夏由美小心翼翼地把它撿起來放進大衣兜裏。

 

接近下關的時候,路上的屍體開始多起來。路邊經常看到一群一群的國軍士兵被綁著、低頭坐在帶著血跡的路邊。日本兵都端著刺刀來回走動。知道有卡車過來,都閃開一條路、然後盯著夏由美看。不遠處,機槍聲每隔一陣就會響起來。出城的那一段,汽車顛簸得特別厲害。回頭仔細看,仿佛外表一層泥土下麵是厚厚的幾層屍體。汽車竟然是從屍體上開過來的!美國記者摘下帽子,用它擦著眼睛裏的淚水。

 

突然,車子停了下來。一個日本少尉攔住去路。夏由美一下就認出來,他就是那個砸了自己好幾槍把子的混蛋。也是他,帶人把已經死去的丈夫拉走了!也許,夏由美頭上纏著的紗布讓他想起了什麽?隻見他朝著她走過來,眉頭緊皺。兩個小眼睛裏透著懷疑。

 

隨車的中尉說,“車上載的都是美國人。我們有通行證。”

 

少尉看了一遍每個人的臉,“她呢?”

 

“你太囉嗦,她也是。”

 

少尉走過來拉夏由美的大衣領子,想仔細看看她的模樣。夏由美憤怒地用英語罵了一句,“混蛋!滾遠一點!”

 

       “說你是美國人好了,何必這樣野蠻。在美國的時候也這樣嗎?”

 

       中尉說:“她本來好好的,不知道為什麽就是看你不順眼。”

 

       這時,一個馬車夫拉著一車屍體過來。少尉橫眉豎眼地衝過去,大罵車夫:“混蛋,看不見大坑在那邊嗎?拉到這裏幹什麽?”

 

       車夫趕緊牽著韁繩掉頭,把馬車向左邊的大坑趕。夏由美這才看到,路左邊的大坑裏都是死人。有男有女、也有很小的孩子。

 

       少尉追過去接著衝車夫喊,“還不趕快卸車?”

 

幾個日本兵以為出了什麽事,也端著刺刀槍從四麵八方圍上來,看著車夫把屍體一具一具從車上拖下來,扔進坑裏。卸完最後一具屍體,車夫已經滿頭大汗。他想坐在車上休息片刻,卻見少尉拔出手槍,走到車夫麵前,“沒你的事了”隨即舉起手槍。車夫見狀大驚,一把抓住槍管。“不能嗬,太君!我幹了這麽多天了……

 

可是,搶還是響了。因為槍管被壓低幾寸,子彈沒有射中心髒、卻穿進了車夫的大腿,鮮血把腳都染紅了。這一槍把車夫打得跪在地上。他抱著少尉的腿、還想說什麽,少尉已經舉槍向他的頭部連開兩槍。所幸的是、槍沒有響。旁邊幾個日本尉官有點幸災樂禍地說,“怎麽,沒有子彈了?還是有點手軟、摳不動扳機?”

 

“你的子彈用的太快,是不是不會使刀哇?”

 

少尉被說得滿臉通紅。他扔掉手槍,伸手去腰裏拔刀。車夫看看今天是非死不可,心一橫,抱著少尉滾下了坑。幾個日本兵慌忙跑到坑邊,用槍指著扭在一起的車夫和少尉,又不敢放槍。一個尉官過來踢了兩個士兵一腳,“還不趕快下去?!”

 

等兩個士兵下到坑底的時候,車夫和少尉都不動了。那把刀已經從背後刺進了車夫的心髒。士兵拉開車夫的時候,發現他的兩個拇指還深深地掐在少尉的眼眶裏,牙齒緊緊地咬著少尉的喉管。

 

兩個士兵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少尉的屍體抬到坑外。剛剛站穩,就分別挨了長官兩記響亮的耳光。

 

夏由美一陣惡心,想吐。中尉捂著鼻子催促幾個美國人下車、上船。

 

軍艦開出很久,還能看到天邊濃煙聚集起來的黑雲、聽到南京方麵傳來的槍聲。

 

終於有一天,陸地消失了。海上的冷風一陣一陣地試著劃破夏由美臉上的皮膚。每次合上眼睛,都有全身帶血的士兵上來追她。她拚命地跑,卻寸步難移。有時候她很想看到祖母故事中、那個美麗少婦故事的結局,可是每次都被獰笑聲嚇醒。外麵一陣陣寒冷的風讓她覺得這裏的海水一定比日本北方還要冷。她甚至預感到在這樣的水裏沐浴後心靈深處少有的安慰和平靜。

 

 

日記寫到這裏結束了。

 

如果像日記最後一頁上麵那句英文所述,夏由美做為“幸存者”,她逃出南京後去了什麽地方?既然是“遺書”,她是怎麽死的?這本日記的內容為什麽沒有公開過?寫收條和保證書的人是否就是那個美國環球時報的記者羅伯特?一連串的問題撩動著冰川的好奇心和職業本能。他決定以夏由美在日記裏提到的美國記者羅伯特作為線索,從美國的百年老報《環球時報》開始追蹤日記作者後來的情況。冰川一路上想,從南京大屠殺算起,至今已經相隔將近一個世紀了,假設當時二十幾歲的小夥子羅伯特如今還活著,恐怕已經是一百多歲的老人,四十多年前就到了退休的年齡。別說找到一個見過,就是聽說過有這麽個羅伯特記者的人都屬幸運。

 

到了《環球時報》住洛杉磯分社一打聽,正如他想象的那樣,負責接待的九零後秘書小姐搜遍了電腦記錄,問遍了上年紀的老職工,沒有一個人知道他要找的羅伯特-哈裏森先生在什麽地方。過路的報界人士都忍不住走近冰川跟他打個招呼,除了待客熱情,主要是想看看這個半個世紀過後才想起找人的中國導演長什麽樣子。

 

最後,冰川隻好謝過每個盡了力的人。正準備離開,一位四十上下名叫薩容的職業女性走過來對冰川說,沒有多少人知道羅伯特離開報社之後的事,除非找到他的外甥。今天是你最幸運的一天,因為她本人就是羅伯特外甥的同事和朋友。羅伯特的外甥也叫羅伯特,退休之前他跟她說過,當年他選擇記者這個職業,就是受他舅舅老羅伯特的影響。薩容也是記者,小羅伯特曾經幫過她不少忙。

 

冰川開始很興奮。當他聽到小羅伯特已經退休的消息,以為此行隻能無功而返。薩容笑笑,遞過來一個字條,說她已經聯係到小羅伯特,他這會兒正在家裏等你呢。

 

小羅伯特是個高大、爽快的老頭。他一手拿著夏由美的日記本,一手指著一個裝文件用的紙箱子說,這裏麵裝的都是老羅伯特的私人筆記。他自己從年輕的時候起就想把舅舅的故事寫出來,隻因沒有找到這本夏由美日記,總覺著缺少動筆的基礎。現在終於看到這本日記,可惜想寫書的人已經老了。如今他力不從心,隻能希望有朝一日有人把這段曆史寫下來。讓一代一代的後來人記住,戰爭是如何把一部分人變成野獸,把另一部分人趕進地獄。

 

小羅伯特把他收集到的有關老羅伯特和夏由美的事都告訴了冰川。

 

 

       離開南京後,羅伯特和夏由美在上海換乘郵輪,開始了他們去美國的航程。一到公海,羅伯特緊張的神經才放鬆下來。海上很冷,他替夏由美豎起大衣領子,說這樣可以擋風。夏由美除了禮貌,沒有多餘的話。她隻是靜靜地望著中國的方向。許多天過去,頭上的傷已經好了。去掉了幹結的血塊和白紗布的夏由美簡直判若兩人。她那烏黑的長發可以隨意地被海風吹散,飄在寒冷的空氣裏。羅伯特真想長久地站在她身邊,任她的長發不停地飄打在他的身上、臉上。可他又不想失去留下永久記憶的憑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茉莉花清香的冷空氣,然後取出相機。一看,相機裏隻有一張膠片了。羅伯特小心翼翼地做好拍照準備。

 

本來沒有準備改變姿勢,偏偏羅伯特要說一句“別動”,引得夏由美向他看過去。隻聽“卡巴”一聲,羅伯特已經按動相機的快門。

 

       “你動了!”美國記者像孩子一樣追究責任,因為那是他相機裏的最後一張膠片。由於夏由美“動了”,麵貌肯定不清晰。好像他沒有調準焦距,登出來容易誤導業內人士對他的攝影技術產生懷疑。

 

夏由美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索性看著羅伯特擺弄他的相機。擺弄完了,羅伯特又想出另一個話題:

 

“沒想到,你還可以講英文,太好了!我們的采訪又少了一個障礙。你知道,我的中文不好。日文一竅不通。對了,請允許我小結一下:你是日本人、丈夫是抗日軍官、你親眼看見那麽多不人道的行為……,還有……,總之、你會引起轟動的!來一杯威士忌,好嗎?”

 

       夏由美不愛聽人說她是日本人,好像那是在變相罵她、羞辱她。從前還以為日本文明了,原來都是假的。一出自己國門就現了原形。在手無寸鐵的平民麵前簡直是一群兩條腿的野獸、惡魔!這群惡魔算是把日本人的名聲給毀了。整個民族因為他們而蒙受洗刷不淨的恥辱!

 

       美國記者看見夏由美突然臉色鐵青,加上她握拳頭、磨牙齒的樣子,不知道自己那句話說錯了。“你沒事吧?”

 

“沒事,有咖啡嗎?”夏由美好一陣子才緩和下來。

 

       羅伯特離開後,夏由美脫下丈夫的大衣,整整齊齊地疊好。然後將日記本放在甲板上。封麵寫著,“我要說的都在這裏,加油學中文吧。”

 

       她先將丈夫的大衣扔下海,靜默片刻。然後翻過欄杆、墜入洶湧的波濤中。

 

       她落到海裏的瞬間一定覺得全身劇痛。腦袋發脹、隨時可以炸開。全身冷的像有千萬個針頭一齊紮進來。整個身體被水流卷著向下旋轉。直到頭部被一個很硬的東西猛擊一下,海水才開始從鼻子和嘴裏湧進身體。就在失去知覺之前,最後一個希望在腦子裏閃過,“水好冷呀!見到丈夫之前,一定能洗幹淨的。”

   

那是一個晴朗的下午。

 

    正當羅伯特端著兩杯咖啡小心翼翼地走出女神號船艙的時候,突然看見穿著一件白色襯衫的夏由美翻過輪船的護欄。她緊閉雙眼、兩腿一蹬,跌入大海。羅伯特驚呼著她的名字向前衝去,晃蕩出來的咖啡灑了一胳膊一身。燙得他把杯子和托盤都扔在甲板上。他抓住欄杆,將身體探出去很遠。夏由美在他的視線裏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白點。那一點白色落入大海的時候隻是無聲地濺起一小片水花。轉眼之間,連水花都消失在輪船和海風製造的白浪與漩渦之中。

 

    短暫驚慌之後,羅伯特開始朝著艦橋的方向拚命搖手大叫。

 

    “救人!有人落水!”

 

    一個船員跑過來,拉響警報。然後回頭問羅伯特,“從什麽地方掉下去的?”

 

    羅伯特喘著粗氣,指著夏由美翻越欄杆的位置。船員朝著艦橋的方向打了一陣手勢。輪船開始減速,並朝著夏由美落水的一側掉轉船頭。七八個穿著救生衣的水手和船員跑過來。水手們登上一條救生艇,船員在值班長的指揮下將一條救生艇降到海麵。

 

    幾個乘客走過來打聽發生了什麽事。其中一個穿西服夾克、鼻子下麵留著一撮小胡子的年輕人盯著不遠處甲板上的日記本,一步一步向它靠近。他的兩隻眼睛還若無其事地觀察周圍有沒有人注意他的動向。

 

    羅伯特認識那個日記本。在美國領事館的兩天時間,夏由美就是和它一起度過的。他緊走幾步,趕在留小胡子的年輕人之前拾起那個日記本。然後,他退到一個不會影響船員操作的位置,翻出夾在扉頁的字條。讀著讀著,羅伯特兩眼充滿淚水。因為他明白夏由美在生命的最後還沒有忘記履行諾言:把他采訪中提問的答案都寫在日記裏,還特意在最後一頁用英文寫下一行字:一個南京幸存者的遺書。他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竟然讓這個安靜、憂鬱、美麗、而且總是若有所思的女孩選擇投海這條絕路。麵前海浪洶湧,讓每一個扶著欄杆的男人都望而生畏。為什麽一個文弱女子居然可以無所畏懼的向它撲去。太多疑問,手中這個精巧的日記本裏也許記錄著所有他想知道的答案。

 

    那個留小胡子的年輕人已經漫不經心地走到羅伯特身邊。正在這時,大副帶著一男一女走過來。兩個人都穿著白大褂,一看就知道他們的職業。羅伯特立刻收起小本子。

 

    “落水的人是您的朋友吧?”大副介紹帶來的兩個人,“這位是布魯斯醫生,這位是珍妮護士。如果我們幸運,能把人救上來,他們需要你幫忙提供一些病人的情況。”

 

    羅伯特和醫生、護士互相認識之後,神情焦慮地問大副:“找到落水者的希望通常有多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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