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劍在國際刑警部隊服務一年後回到武城公安局不久,就接到一個棘手的案子。死者是一位退休司機,三天前在路邊等侯過街的時候突然失去平衡,短暫掙紮之後竟然撲向斑馬線,被疾駛而過的卡車撞出十幾米,當場死亡。出事時死者的兒子正在馬路對麵。兩個人約好一同到附近的房產管理處辦理過戶手續。當兒子的一口咬定父親一定是被人推下馬路,要求警方調查凶手。根據現場目擊者口述和十字路口監視錄像分析,當時等候過街的行人有十幾個,互相保持一定距離,並未出現擁擠推搡的情況。
死者侯衛東的兒子是個半公認的孝子。“公認”二字打對折是有原因的。警探了解情況的時候發現,一半人誇他買房子先給二老住,另外一半人則認為當兒子的有“吃老”嫌疑。本來,兒子做生意掙了錢,先給父母買了一套公寓。說是給父母買的,產權卻在自己名下。而他自己一直住在父母單位分的老房子裏。讓父母住新房的理由是離公園近,二老每天可以散步健身。從一開始兒子就想把老房子產權轉到自己名下,不過老人心裏隻想臨時住住,早晚還想搬回老房子。所以遲遲沒有辦理老房子的房產過戶手續,一直拖到現在。一家人看上去和和睦睦,住的遠些的街坊鄰居沒有人能記起死者生前跟什麽人吵過架紅過臉,或者有什麽仇人。住的比較近的鄰居卻不以為然,覺著老兩口太實在,兒子太鬼。在外麵做生意詭一點也就算了,無商不奸嗎。在家裏算計老人就太不應該了。你想,自己名下買個房子讓老人住,自己住老人的房子也想把房產轉到自己名下。到頭來所有房子都在兒子名下,你說鬼不鬼?這麽鬼的兒子,老人卻一點兒沒看出來,逢人便誇兒子如何孝順。最後,還是因為不好傷了兒子的孝心,老兩口決定住在新房不搬了。把老房子的產權轉給兒子和媳婦。
兒子雖然鬼精,卻不是懷疑對象。此外,侯衛東在人們眼裏是個好人,而且是那種沒有仇人的好人。誰也不信有人想要他的命。即便他那個在市局裏上下找熟人一定要把凶手捉拿歸案的兒子也說不出父親生前有什麽冤家對頭。就在警探們準備以“意外死亡”結案的時候,屍檢報告出來了。死因不是因為侯衛東得了什麽怪病,而是急性中毒。法醫在死者腦脊液裏檢測到一種罕見的毒素。這種毒素從前隻在一類澳洲昆蟲的毒腺裏發現過,一旦進入人體,能在短時間內阻斷神經傳導,進而麻痹肌肉。如果直接注入脊髓腔,瞬間可導致一過性下肢癱瘓。這個發現完全可以解釋死者當時出現上肢掙紮動作和下肢癱軟,以致跌倒在行車道上的整個過程。
屍檢報告對死因做出解釋,同時也提示凶手作案的時間和地點。因為神經毒發作超快,從下毒到出現中毒症狀之間隻有幾十秒鍾時間。顯然,凶手一定站在被害人身後不遠的地方等待時機。而且,凶手必須在車輛駛近,距離被害人隻有幾十秒鍾的時間內完成脊髓腔注射。
再次檢查錄像記錄的時候,發現當時死者身後確實站著一個人。從身材上看像是男性。他身著灰色風衣,戴一頂寬沿遮陽帽。左手拿著一張打開的報紙。從走近侯衛東身後到侯衛東癱倒這段時間,風衣人好像都在看報。寬沿帽加上低頭看報,使得高掛在十字路口中間的攝像頭無法攝取風衣人的長相。事發之後,風衣人隨人流消失。據現場交警筆錄,當時主動留在原地協助取證的目擊者當中沒有風衣人,也沒有人注意他在侯衛東出事前有什麽特別舉動。
風衣人是誰,他為什麽要殺侯衛東,他跟死者是什麽關係?找不到風衣人的線索,調查工作隻能從侯衛東周圍開始。
時下趕上數字通訊時代,要想全麵了解一個人和他的社會關係,少不了查查他的手機記錄。主要是通過接撥的電話,收發的短信,慣用的代號網名,等等查找他的社會關係。這些線索同樣是警探辦案不可缺少的信息來源。可惜,清理死者遺物時候發現侯衛東的手機不見了。據家裏人講,每次侯衛東出門之前老伴都會叮囑他帶上手機,出事當天早晨也不例外。老伴確認侯衛東出門的時候帶著手機。找不到手機,等於斷了了解死者生前友好,社會交際方麵的線索。侯衛東沒有通訊錄,據說從來不上網聊天,更沒有QQ號碼。缺少這些信息,偵察組裏的年輕人一時想不出如何進一步深入了解一個人。老張是組裏的老人兒,有一套“外調”的老辦法。他主動要求到侯衛東的工作單位了解情況。
忙了一天回到家,羅劍依然心事重重。他一遍一遍翻看現場記錄,目擊者證詞,監控鏡頭拍下的照片。從寫字台看到床上,邊看邊想的過了大半夜。不知什麽時候竟然睡著了,甚至做了個夢。他夢見臥室的門被慢慢推開,一個黑影走進來。隻見黑影慢慢抬起胳膊。羅劍順手摸出手槍,還沒舉起來,臥室的燈被拉亮了。黑影不是別人,原來是老爸陸宏手裏拿著油條燒餅衝著他笑。
羅劍睜眼,天已經亮了。門外走廊裏上樓下樓的腳步聲不斷。不時傳來幾聲鄰居熟悉的聲音。跟每天一樣,又是幾個起早上班或者堅持晨練的老街坊在互相打招呼。其中還有老爸的聲音。按老習慣,他一定把早點買回來了。羅劍心裏默數,數到十的時候,門外便響起一串鑰匙互相碰撞發出的嘩嘩啦啦的聲音,緊跟著便是鑰匙插進鎖眼裏轉動的聲音。先是後裝的防盜門被打開,接著才是原配的房門。自從老爸退休之後,隻要羅劍在家,每天早晨都要經曆同樣一套程序。本來,他把住房換到老爸這個單元的初衷是為了照顧老人。實際上老人每天都照顧他吃早飯。電視播出的健康指南節目裏說了,早飯要吃的像皇帝,午飯吃的像貴族,晚飯吃的像乞丐。羅劍那,正好相反。如果不逼他,早飯根本不吃,還不如乞丐呢!
果然,臥室外麵老爸又在念叨,“早飯放桌子上了。別忘了吃!又是半夜沒睡,哪有你這麽辦案子的。我在公安係統幹了三十多年也沒見過你這樣的。
老爸的單元就在樓下。兒子在樓上來回走幾趟他都聽的一清二楚。雖然話裏有抱怨的意思,羅劍卻能感覺到老爸這兩天心情特別好。心情好,話才多。平時送早飯難得聽見陸宏講話,最多就是一句“早飯放桌子上了,別忘了吃。”
他坐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說,“還不是跟您學的。誰讓您當年晚上不睡覺看書,鬧得我從小失眠。”
臥室外傳來老爸的聲音,“胡說,你從小到大睡的跟死豬一樣。”
羅劍心裏說,我那是裝的。小時候你半夜點燈看書的時候我就在琢磨,你怎麽不困呢?什麽書能讓大人就著床頭燈一看就是大半夜。看的那叫入迷,一聲不帶吭的。隻有看完一頁翻篇兒的時候有點響動。翻過一篇兒又一篇兒。有時候他在心裏賭,這一篇一定是最後一篇兒,看完這篇兒就關燈。結果不是。再賭,又不是。最後實在扛不住睡著了。直到第二天早晨從夢裏被叫醒起床上學的時候,床頭燈還亮著。也不知道老爸晚上睡沒睡。長到十幾歲的時候,羅劍才明白那一架子讓他爸看的入迷的書原來都是偵探小說,中國的外國的,情節曲折,羅劍看了一頁也放不下,非把整個一篇看完才踏實。長大之後走上公安刑偵這條路,不能說不是受了那些偵探小說的影響。
老爸聽屋裏沒動靜,一邊收拾桌子上的圖片一邊衝著臥室門說,“看看你這張餐桌,簡直成了辦公桌了。趕快成個家吧。我跟你說過,我們處新來的小顧人不錯,你見過沒有?”
羅劍打開臥室門,看見老爸已經做好離開的準備,就想等他的回答。怎麽說呢,女朋友的事要看機會看緣分。沒緣分見也白見。從前你托人介紹的那些,形象也太差了點兒。那像是替我找對象。完全是在替對方解決困難。盡管這麽想,卻不能說出來。他的原則是避免直接衝突,及時轉移話題。“爸,有機會一定見。對了,上次我讓您跟著賀叔叔學太極拳,您學了嗎?”
“太極拳,我讓人打了一輩子太極拳,還用學?我不光挨太極拳,還讓人當球踢呢。走了,洗完澡別忘了吃東西。”
羅劍知道老爸一輩子都想幹成一件大事,到頭來沒幹成,心裏不甘心。究竟什麽大事呢?當偵探?提級?分房子?解決夫妻兩地分居?不管什麽事,無論羅劍多想知道,他都不願刨根問底。因為那樣做的結果很可能觸痛老爸的傷疤。小時候有一次羅劍問起自己為什麽不姓陸,而隨母親姓羅?老爸當時淚如泉湧,讓兒子不要跟他學,要學母親,像母親一樣堅強。母親走的早,為了不惹老爸傷心,羅劍遇到問題更是憋在肚子裏。如今陸宏已經退休,再大的事都已經成為過去。
羅劍送走老爸,回頭看見餐桌上的照片被收拾的整整齊齊。最上麵那張正是風衣人的放大照。單憑一頂帽子一件風衣,如何能把這個人找出來呢?
羅劍的眉頭又皺起來了。
等到羅劍開車出小區的時候,正巧看見老爸拎著買菜的布兜子一步一步向小區外麵走。六十多歲的人,自從一年前退休起便開始加速老化,如今看上去還沒有人家七十老人精神。羅劍一陣心酸。想當年父親像他現在這麽大的時侯,每天都看偵探小說。無奈命運弄人,中學一畢業就下鄉插隊。在村裏做過幾年赤腳醫生,深受鄉親們喜愛。後來保送他上了醫學院。畢業後被分到市局當法醫,每天看著別人辦案子。或者按他的話說,眼看別人光吃飯不辦案,“占著茅坑不拉屎”。老爸滿腦子偵探故事,卻從來沒機會實踐。怪不得他每天都生活在一種難以名狀的無奈狀態。
車子開到老爸身邊,羅劍停下來說,爸,送你一段吧。陸宏遙遙手中的布袋子說,不用了,我想鍛煉鍛煉。再說,我去平價超市,跟你也不是一個方向。
“爸,我去看現場,順路。”
“怎麽?反帝路的案子真的交給你了?陸宏兩眼直盯著兒子,神態好像當年夜裏床頭燈下看偵探小說一樣的專注。”
“什麽‘反帝路’?”
“哦,就是現在的中山路。反帝路是文革時期的名字。現在不反帝了,不過老名字就是老名字,叫慣了。”
羅劍雖然生在武城,可是聽說父親三十歲才從北方農村搬過來。那時候文革已經結束了。怎麽對文革時期的街名這麽熟悉?“爸,文革時期您來過這兒?”
“何止來過,說來話長。你開車走吧,咱們回頭再說。你抓緊時間去見見人家小顧。”
陸宏望著兒子開車遠去,突然覺著兒子長大了。似乎昨天還督促他學習上進,今天已經上進過頭。又是當模範,又是破格提拔,又是出國維和,做的超出了老爸和老爸的期望。除了不吃早飯和三十多歲沒成家這兩條不足之處,已經找不出什麽挑剔的地方。當爹的,如果連嘮嘮叨叨數落兒子的機會都沒有,未嚐不是一種失落。剛才提到反帝路幾個字的時候,兒子懷疑的目光分明告訴他,現如今老子已經不再是家裏的絕對權威。言語中出現問題,也有被追究的可能。
中山路東西走向,橫穿市中心,距離羅劍住的地方大約5公裏。單從街名就能判斷它顯赫的地理位置。最近十五年,中山路是武城道路擴建的重點線路之一。經曆過一連串有關老宅拆遷,最牛釘子戶,風水大師訪談,官場行賄受賄的常規故事,如今展現在市民眼前的是一條多車道、斑馬線、過街天橋應有具有的典範道路。武城南北居民隻要是出過門的,一提中山路都知道在哪。尤其是電視新聞裏報道過行人被車撞死一案背後可能有凶殺黑幕之後,這條大街顯得更加出名。駛進中山路東口,就能感覺到過往車輛,街邊行人都比以往多了不少。距離淮海路幾十步的時候,前麵道路被堵的死死的。連後麵開過來的救護車都被截住不動,隻能停在原地拚命閃燈。
羅劍看看右手邊一間一間的高檔商鋪。二十多年前,那裏還是武城醫學院附屬醫院的存車處。父親曾在附屬醫院工作過。那時候他還在上小學。有一陣子,每天下午放學以後他就過來等父親下班,然後坐父親的自行車回家。轉眼之間,醫學院搬到城郊發展。從前那些褪色掉漆的老樓已經被一片玻璃牆建成的高層寫字樓取代。鐵皮作頂的存車處就建在現在的便道上。閉上眼睛,還能想到當年狹窄的街道,裸露的土地,和灰、藍、綠三種顏色組成的人流。
不管人們有沒有做好思想準備,現代化已經展現在眼前。連刑警學院的課本都引用美國警探的名言,“要想抓住罪犯,必須學會像罪犯一樣思考。”要是擱到過去,傳播這話的人一定有立場問題。到了羅劍這一代,“像罪犯一樣思考”已經變成一種本能。路邊的商鋪裏自由進出的客人很多,躲在裏麵向外觀看不會引起注意;服裝店可以買到風衣和遮陽帽,凶手可以就地解決;垃圾箱的位置十分方便凶手作案後丟棄作案工具。從了解到的情況分析,這條路不是侯衛東每天必經之路。假設他是凶手,那天早上可能從侯衛東家裏一路跟過來,也可能事先知道消息,躲在街上某一家商鋪裏等著侯衛東出現。由此看來,凶手對侯衛東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不排除侯衛東的家人見過凶手的可能。最好能夠收集大量現場照片以便指認。
還有一個問題,凶手從什麽地方才能搞到神經毒呢?這種毒素來自澳洲稀有昆蟲,大街上的藥店裏肯定買不到。除非凶手是個國際間諜,否則上那去搞這樣的尖端武器?侯衛東是個退休司機,不是軍政要員,不是商界巨賈,也不是雙料間諜,沒有人會把007調來殺他。羅劍想到技術處。既然他們能把這種毒素查出來,一定知道什麽地方能搞到它。
可能是交警出來維持秩序的緣故,周圍的車輛終於可以開起來了。羅劍的車距離出事現場越來越近,他看見前後車裏都有人拿出手機照相。羅劍受到啟發,他撥通吳可的手機,讓他騰出時間發個通知,凡是出事當天上午在中山淮海路口附近照相錄像的,速來公安局提供材料。證明有實用價值的照片錄像可以拿到獎勵。另外再檢查一下出事地點附近路段有沒有設置其它錄像設備。這回把注意力放遠點。爭取發現風衣人事先從什麽方向來的,事後又去了什麽方向。幸運的話,或許能看出他長什麽模樣。吳可說聲明白,接著告訴羅劍中山淮海路口出事了,您還是趁早繞道吧。有人死在馬路中間。不過這回不是撞死的,而是心髒病發作。
羅劍說他就在現場,救護車剛把人拉走。他馬上去趟技術處,有事隨時聯係。
技術處設在市局大樓裏。改革開放以來,公安係統越來越注重收集證據的科技含量。先後引進了DNA檢測設備,大型指紋數據庫,還裝了一台測謊儀。羅劍一直想過來看看,因為老爸多次跟他提起小顧,怕是又在幫助別人解決困難。這種念頭讓他對技術處望而生畏。況且,帶著明確的目的去見一個人,萬一一方看不上對方多尷尬。可是,眼下這個案子不同尋常,非得技術處幫忙不可。什麽神經毒,一過性麻痹,脊髓腔,對他來說都是大詞兒。還有,既然這種毒素從什麽硬殼蟲裏發現的,硬殼蟲又遠在澳大利亞,凶手怎麽能了解這麽多專業知識,又怎麽能搞到這種稀罕物?羅劍希望技術處能幫他解決這些問題。
報告是生化鑒定室出的,他很快就找到了地方。生化鑒定室的門開著,裏麵是一排一排的試驗台,試驗台中間部分是架子,上麵擺滿裝著粉末或液體的瓶瓶罐罐。羅劍的視線被這些瓶瓶罐罐擋住,根本看不見裏麵有多少人。他在門上敲了三下,裏麵很深的地方傳來女人的聲音,讓他進來。她聲音很冷很酷,像個警察;也很動聽,讓當警察的悠然心動。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