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子國

天涯浪跡 四海漂泊 多少故事
正文

追趕西沉的太陽

(2010-10-16 10:04:46) 下一個

飛機起飛不久,西邊的天上就布滿霞光。變幻著的顏色透過橢圓形的小窗、灑在張誌釗的臉上,竟然把每一條深深的皺紋都映得八分透亮。他剛剛離開的土地這時已經蒙上一層淡淡的夜色,串串燈火正宣告著又一天的終結。可是,在這幾千米高空上,太陽正放射著它最後的、卻是最溫柔的光芒。聽幾年前出國留學的兒子說,坐這個航班出國、上飛機的時候正趕上日落;打一個盹醒來的時候、太陽又出現在地平線上。感覺好像追上了太陽!

張誌釗此次出國的目的,既不是馮教授出國探親、也不是馬主任出國定居。而是研究院裏頭一份:去接兒子一家回國工作。還有,就是想親身體驗“追上太陽”的感覺。

從五十年代中期到文革結束這二十多年時間裏,張誌釗一直屬於認不清政治方向、盲目追求技術第一、差一點點就被劃為右派的技術幹部。隻是因為他的上級總在關鍵時刻站出來替他受罰、加上他所領導的攻關團隊擔負著一個又一個重點國防項目,屬於重點保護對象,才沒有受到什麽實質性衝擊。奇怪的是、文革後國內意識形態領域裏對極左思潮實施一連串的撥亂反正之後,原先劃定的中線向右漂移,竟然使思想意識仍舊停留在原來位置的張誌釗不自覺的變成了左派。不光“左”、而且夠得上“極左”。也許真是時代變了,人人都有的忙,從來沒有人站出來指出他的“左傾”問題。也許自從離休以後,他的“左傾”影響隻反應在家庭內部、並沒有足夠的能量“幹擾正確路線”和“影響革命進程”。說白了,“受害”最深的隻局限於他自己的兒子、張強。

張強清楚地記得,父親從右到左的轉變有一個分水嶺,那就是他自己說的一句不左不右的話。

那是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改變了以往閉關自守的國策。國人可以出國學習、進修、甚至定居。兒子大學畢業的時候,張誌釗從試驗場寄來一封信。信中記錄著那句不左不右的陳述:“人生的道路要自己走。不管你決定留在國內工作或者出國深造、我都沒有意見,而且都支持。”為了保密,信和往常一樣、是通過單位在京辦事處轉來的。同樣和往常一樣,信來晚了。接到信的時候,張強已經決定出國念研究生。也許跟遺傳有關係,他的選擇恰恰是父親四十多年前走的那條路。抗戰勝利的那年,張誌釗躊躇滿誌地離開祖國、攻讀高能物理。他曾經親眼目睹一個文明古國因為政治和技術落後遭到野蠻蹂躪的慘痛一幕,堅信隻有科技和實業才能救中國。由於種種原因,張誌釗在國外的這段經曆、連同出身問題,從張強懂事的時候起一直不是家裏津津樂道的話題之一。張強記憶裏的父親話很少,編本語錄一定沒幾頁。文革後那部分、百分之百都和人民日報的觀點“不謀而合”。

記得出國留學前一天晚上,老爸特地趕回來為兒子送行。本來一家人團聚不容易,張誌釗卻好像完成當首長的任務一樣,破天荒說了長長一席話。而且還是用毛主席語錄開的頭。

“他老人家生前說過,‘中國人民有誌氣、有能力,一定要在不遠的將來,趕上和超過世界先進水平。’兒子,出國不是找出路,而是把國外先進的東西學到手,回來建設自己的國家。你爸爸深有體會,學先進的東西包括兩個方麵:第一是人家現有的科學技術;第二是人家開發新技術的思想方法。趕上世界先進水平,我們這一代人算是開了個頭;超過世界先進水平,隻有靠你們這一代了。要想超過人家,不光要搞出比人家更好的東西,還要搞出人家沒有的東西。搞新東西需要錢,很多錢。目前我們國家還沒有這個經濟實力、基礎工業也還比較弱。不過,總有一天、中國會具備一切條件,再次走到世界的前列。 ”

張強以為父親把家宴當成誓師大會了。後來才知道,父親當時心情不好。因為上級找他談了話,讓他帶頭支持“領導幹部年輕化”。果然,張強出國不久、父親就回到研究院當了顧問,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家裏、不顧不問。張強擔心老爸這些年埋頭工作,對主流社會發生的事情不太了解、會想不開。沒想到,老爸比他還通情達理。

父親在信中說:得知你很快適應美國生活、開始埋頭學業,甚慰。我們生活很好,不必掛念。如今生活跟十年前是不一樣,跟你小時候比差別更大。可我覺著挺好。昨天,家裏的保姆小趙提出“辭職”,要搬到一個老總家裏上班。辭就辭吧,人往高處走嗎。看來社會上很多層次都在按經濟規律發展,我看這沒什麽不好。我和你媽都不老,能自己照顧自己。要保姆本來就是浪費。

很難想像,這麽明白的人當年一星期拿出兩個半天學習政治都有意見。既然對政治學習有意見,幹脆出國算了。國外沒有政治學習。可是,一提到接老兩口出國住住的事就會惹老爸不痛快。除了三個字“我不去”,多一句話也不想說了。張成似乎看出父親的心思,直接了當地問,“您說什麽也不願意到美國來,是不是想讓我們回去呀?”老爸說,“你若回國工作,我就親自去美國接你。我有經驗。”

張誌釗所說的“經驗”、家裏從來沒有人提起過,張強也無從知道,父親像他這麽年輕的時候,曾經為了回國參加建設經受過許多磨難和周折。盡管時隔五十年,但在張誌釗的記憶裏還是那麽難以磨滅。特別是睡著之後,他身體肌肉的每一次緊縮、牙齒的每一次碰撞、聲帶的每一次震動,都來自大腦深部一處永久興奮灶發出的衝動。這處興奮灶的生成和當年回國前、那個令人窒息的夜晚有著切割不斷的聯係。

1949年,新中國誕生了。期待已久的和平環境和發奮圖強的建設時代即將到來。張誌釗和幾個談得來的留美學生一有機會就聚到一起,商量拿到學位之後回國工作的設想。1950年3月,報紙上刊登了數學家華羅庚在歸國途中向中國留學生們發出的《致中國全體留美學生的公開信》。文章一下子成了大家討論的中心題目。幾個月後,就在同學們慶祝畢業的時候,傳來朝鮮戰爭爆發的消息。中美關係進一步緊張,回國工作變成不便公開談論的話題之一。即使秘密談論,仍然備不住隔牆有耳、或者電話線另一頭有人偷聽。和張誌釗來往比較密切的幾位學者都感覺到這樣那樣的壓力。有人甚至接到恐嚇信、聲稱回國途中將遭遇人為的“意外”。不久,張誌釗被迫中斷研究。名義上等待機要部門的審查結果,實際上要他保證中斷和共產中國的一切接觸。他和妻子林倩倩決定立即回國。在朋友的幫助下,他們輾轉買到一艘挪威貨輪的船票,準備繞道香港過境。

臨行前一天晚上,幾個中國學者來到張誌釗的住處為他們送行。有物理係剛拿到博士學位的鄭達、數學係講師洪士誠、法學教授李一清,和另外幾個朋友。大家剛剛拿起酒杯,就聽見重重的敲門聲。間隔還能聽到一個男子用英語自報“FBI”,同時命令把門打開。

洪士成說:“聯邦特工,一定是衝著張博士來的!”

林倩倩當時臉色發白,兩隻手抓著胸口的毛衣。張誌釗很鎮靜,他輕輕托起妻子的手,把酒杯送到她手裏,然後走過去開門。邊走邊跟大家說,“沒關係,我又沒犯法,大家不必緊張。都請坐。”

房門打開,走進來三個人。其中兩個美國人都亮出了證件,另外一位像是中國人,兩隻手一直放在兜裏、沒有出示證件的意思。果然,他的中文講的很地道,“你就是張誌釗博士吧?”

“我是。”

“這兩位先生有幾個問題希望你能回答。”

張誌釗用英文對兩個美國人說:“有問題就請問吧,我還要忙著招待我的客人。”

“那好,”其中一個瘦一些的指著廳裏兩個皮箱說,“看樣子你要出門?”

“對,我和妻子要去旅行。”

“你難道不知道你正在接受審查嗎?”

“接受審查是實。但那是決定讓不讓我工作的事。正是因為現在這段時間沒事做,我們才決定去旅行的。”

“去哪裏?”

“香港。”

“去香港幹什麽?”

“嶽母病重,需要探望。”

“那是借口。你真想去的地方是不是中國大陸?”

“我說過,我去的地方叫香港。”

“張先生,請你跟我們合作。你知道、共產黨的中國大陸對美國懷有敵意,我們不能讓你去。這也是為你的安全考慮。既然嶽母生病、讓太太一個人去好了。你留下來。”

“我是個科學家、你們沒有權力幹涉我的人身自由。”

“好了,我需要檢查你的住處。就從這兩個箱子開始。”

“你們有什麽權力搜查我?!”

李一清走過來,“我是搞法律的。你們有搜查證嗎?”

“現在是特殊時期。特殊時期有特殊時期的法律。一切影響到戰爭勝敗和國家利益的個人都會受到特別的關注。你搞的法律在特殊時期是不適用的。張先生,你有兩個選擇:要麽帶著箱子跟我們走;要麽現在就地接受檢查。兩條路由你選。不管你怎麽選、箱子都要被檢查。你是博士,腦子轉的一定比我快。算計算計怎麽做更劃得來。”

李一清還要說什麽,張誌釗把他攔住了。“好吧,你們請便。”

瘦些的特工仔細翻看了箱子裏的東西,隻要寫著字的紙、本子都要仔細看看。看完了還要遞給那個中國特工看。就連鏡框裏的照片都要拿出來、看看後麵寫著什麽。林倩倩兩隻手始終握著張誌釗遞給她的酒杯,眼睛眨也不眨地在瘦特工的手和眼睛之間移動。她的神情更讓中國特工覺著可疑,認定箱子裏準有他要找的東西。所以一遍又一遍地指揮瘦特工改變下手的位置。最後,幹脆親自跪在地上,檢查箱子有沒有夾層。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張先生,”瘦特工站起來伸伸腰,“我們明天再來、接著檢查今天沒檢查的地方。東西都不要動。”

“這是命令嗎?”

瘦特工笑了,“你以為我是在開玩笑、是吧?我是警察!我說的話當然是命令。再說了,你現在回中國大陸有什麽好處?一片廢墟不說,等我們的部隊打過鴨綠江、一切就會結束。相信我,我們剛剛打敗了德國和日本,小小朝鮮半島攔不住我們。”

“這點你錯了!德國和日本曾經是世界人民的敵人,是全世界反法西斯力量聯合起來、一齊把他們打敗的。”

“隨你怎麽說。咱們明天見。”臨走還補充一句,“我們會派人守在街上。所以,我勸你那也別去。”

三個人一走,林倩倩開始放鬆、“咕嗵”一聲坐到椅子上。差點把酒灑到毛衣上。對走過來的張誌釗說:“嚇死我了!我以為你那幾百頁書稿會惹麻煩!再把你抓起來……,”

“別擔心,沒事。”

“那、你那些書稿呢?我明明記得裝在皮箱裏了。”

“我好像有先見之明,都燒了!”

“燒了?”鄭達跑過來,“那可是你兩年的心血呀!發出去是能獲大獎的。”

“鄭博士,謝謝你的厚譽!我既然已經下決心回國,早已把個人利益拋開不想了。我現在心裏想的隻有祖國。我們的國家許多年來飽經戰亂、一窮二白;加上外國人虎視眈眈、根本不把中國放在眼裏,還想打過鴨綠江!中國現在最需要的是、在最短的時間裏強大起來。恐怕我這輩子隻能有一個理想,那就是把自己這條命搭上去、為祖國的強大出把力。至於個人成名成功,和國家富強比起來就顯得不值一提了。”

“我們爭取早日回去、跟你一起幹!”

張誌釗舉起酒杯,“為了祖國的強大、幹杯!”

被幾個特工一攪和,時間已經不早了。朋友們最後握手、擁抱、互道珍重。李一清小心地走到窗前,從窗簾的狹縫中查看樓下街上的情形。發現一輛黑色轎車裏有人抽煙。一星點大小的火光忽明忽暗。便走過來對張誌釗說:“他們可能真盯上你了。”

張誌釗用拳頭擊了一下左手掌,“沒想到還要和這些小鬼打交道!”

“是呀,明天上船大包小裹的、不容易混過去。我到有個主意。不如現在你就和我們一起走、不帶行李。混過盯梢的特工之後,在我那湊合一夜。明天一早由夫人帶著行李跟你在船上會合。怎麽樣?”

“嗯,”張誌釗想了一下,“這主意不錯!”又望著林倩倩,“你行嗎?”

“行!他們盯的是你。隻要你安全上船,不用為我擔心。我會準時跟你在船上見麵的。”

就這樣,張誌釗夾在一群人裏、也像客人回家一樣從門口盯梢的眼皮底下經過。當時的幾分鍾對張誌釗來說比幾天還長。他屏住呼吸、到後來幾乎憋得要暈倒過去。他平生還是第一次像做賊一樣走完了這艱難的十幾步。接下去的一段路上,張誌釗幾乎都在忙著喘粗氣。耳邊時不時響著李一清的聲音,“大家盡量走的慢一些,說說笑笑。不要回頭看。”

直到走出兩條街口,看看沒有人或車尾隨跟蹤,才確信混過了特工的監視。大家互相欣慰的笑笑、然後匆匆告別。沒想到,前來送行的多數朋友從那一刻開始便天各一方、再沒有見麵的機會。

第二天,張誌釗很早就上了船。妻子還沒有到。張誌釗看看表,離約定的時間還差一小時。他站在甲板上,看著眼前這個生活了五年的城市。一輛轎車停下來,司機扶著一位女士下車,後麵還跟著兩個小女孩。那女人顯然不是林倩倩。再來一輛車、還不是。一連過了七、八輛轎車,都不見林倩倩的影子。張誌釗開始著急了。

“會不會特工們一早來搜查,沒有找到我、把她扣下來,等我回去?”

看看表,已經到了約定時間!張誌釗急得在甲板上來回踱步。他甚至決定下船,先找到妻子再做計較。正在這時,一輛灰色轎車停下來,林倩倩開門下車。開車的是數學博士洪士誠。原來,他們到火車站轉了一大圈、才最終擺脫特工的跟蹤。

船開了很久,張誌釗還能看見洪士誠夫婦站在碼頭上向他們揮手。

不知不覺間,半個世紀過去了。老朋友的影子在記憶中笑著、還是當年風華正茂的樣子;相形之下,鏡中的自己己經是風燭殘年。一生辛勤換來了什麽?好在接自己班的專家們不用像自己當年那樣不得不緊衣縮食、靠著“喝一口糖水、加一個鍾頭班”的“竅門”刻苦攻關;外國列強也不是什麽時候想“打過鴨綠江”都能隨心所欲,想過來的、必須像自己出國一樣排隊辦簽證;兒子終於決定回國工作了,不是憑著熱情和衝動、而是因為今天的中國終於能為新一代科技精英提供優厚的報酬和誘人的機遇。

讓張誌釗感到欣慰的不止這些。因為他看見遠處地平線上,一輪紅日正溶蝕著厚重的雲層、噴薄欲出。

他真的追上了太陽!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