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來自國內的影視名人在加州南部的新港海灘買下一座日本風格的豪宅。因為房子年久失修,新主人決定重新翻蓋。施工進入第三天,幾個工人無意中發現了一個暗室。裏麵已經沒有什麽財寶,保險箱也一定被檢查過很多遍。然而,當工人們把保險箱移開的時候發現,後麵竟然還有一個鐵盒子。盒子不算重、而且密封很好。盒子裏裝著三件東西:一個精巧的日記本,一份說明日記內容未曾複製過的保證書,和一張二十萬美金的收條。日記本的日期是日文印刷、內容卻用中文書寫、隻在最後一頁出現一句英文注釋:“南京幸存者的遺書”。據這位明星說,寫日記的是一位日本少婦,名叫夏由美。她的丈夫姓夏,是曾經留學日本的國軍軍官。日記的大部分內容都集中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到十六日之間。
最讓這位60後出生的明星感到震驚的是、那裏記錄著一段何其悲壯、恐怖、殘暴、血腥、和無恥的日子……
南京城上,四麵八方傳來的槍炮聲響了一夜。
12月13日天亮的時候,聽說光華門旁邊的城牆上炸開了一個口子,日本人隨時可能攻進來。一夜之間,許多部隊的“一把手”和跟得緊的人都坐船跑了。隻剩下沒有接到撤退命令的國軍官兵們、匆匆忙忙的來回奔走。有的向東、有的向西、有的依然信守“與南京城共存亡”這個最初的誓言。
丈夫帶兵趕赴防區已經半個月了。那是他最後一次勸夏由美離開南京,“左鄰和右舍都要走,連房東都準備逃難去了。你還是跟她們一起走吧。我把這張兩個人的合影帶在身上。看見它,好像有你在身邊一樣。”可是夏由美不想走,她不覺著日本人真會打進來。自從和丈夫回到中國的那天起,她一直以為隻有中國人才熱衷於戰爭。沒辦法,丈夫隻好說,“記住,遇見飛機轟炸,你一定躲在地下室裏。上帝保佑,希望幾個大國能出麵阻止日本進攻。可是萬一我們敗了,你就說自己是日本人,應該不會受到傷害。”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幾個國軍士兵用擔架抬著一個人走進小院兒。掀開蓋在臉上的白單子,抬進來的人臉色更加蒼白。他正是夏由美的丈夫。
“不,他沒有死。你們為什麽蓋著他的臉?你們看,他身上沒有傷、怎麽會死?”確實,從正麵看丈夫身上沒有一點血跡。
一個小兵默默地搬動她丈夫的肩膀,讓夏由美看他腦後被彈片打碎的頭骨。夏由美當時就暈了過去。幾個兵站起來、默默地敬了個軍禮,轉身衝出院子。
門外街上突然響起激烈的槍聲。夏由美從昏迷中醒過來。她想站起身關門,正遇見幾個日本兵衝進來,為首一個少尉用手槍把子將夏由美打倒。又指著擔架上的屍體對幾個兵說,“就是這個人,在路口打死我們幾十個。把他拖出去、開膛破肚、掛在城門上示眾!”
真由美掙紮著坐起來,“他已經死了,不要碰他!”
少尉又用槍把子猛擊她的頭部。真由美昏倒在地。少尉舉槍照著她的頭部摳動扳機。槍沒響,一定是沒子彈了。這時,三個日本兵端槍從門外經過,少尉立刻叫住他們,“進來,看住她!”說完就收槍追自己的兵去了。
三個日本兵互相看一眼,紅著眼睛將夏由美抬進屋裏。
當夏由美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衣不遮體,反射性地用日語大叫,“畜牲,滾開!”
幾個日本兵有點慌張,小聲用韓國話說:“她、是日本人?”
另一個趕緊係好軍服扣子,“不管她是什麽人,我們離開這裏。”
夏由美想到死去的丈夫、放聲大哭。心想如果不是因為沒人保護,怎麽會蒙受這樣的羞辱?她哭的聲音很大,被門外經過的幾個憲兵軍官聽見。這時,三個韓籍日本兵正好走出來,看見長官、匆匆立正。憲兵大佐停下腳步,走到士兵身邊一個一個地查看他們的麵孔。然後厲聲問道:“裏麵怎麽回事?你們不會讓她閉嘴嗎?”
“報告,她是日本人。”
“混蛋!”
“是!”
大佐推開士兵,衝到房門口停下腳步。抬起那隻握著軍刀的手、敲了兩下門。裏麵的夏由美還是在哭。大佐進屋,走到已經坐在椅子上的夏由美麵前,“你是日本僑民?為什麽沒有撤離?”
真由美還是哭。
“你叫什麽名字?你丈夫在什麽地方?”
真由美像是被觸到痛處,她停了一刻、又大哭起來。
大佐突然咆哮道:“不許哭了!”
真由美嚇了一跳,大哭改成抽泣。
“現在是戰爭時期,女人的哭聲會動搖軍人的鬥誌。明白嗎?你的家鄉在什麽地方?”
“橫濱。”
“是嗎,這麽說你和我的太太是同鄉。那是個很美的地方。好了,不要哭了,我會替你教訓那三個畜生。不過現在,你必須好好呆在這裏、那也不許去。過兩天我派人送你回家。”
說完,大佐帶人離開。臨走吩咐手下、立刻把那三個一直立正候在門口的“畜生”送到前線去。又對一個副官模樣的胖子小聲嘀咕了幾句,才繼續小心翼翼地跳過滿街的屍體、沙包、和碎磚斷瓦,向城門方向走去。
夏由美擦幹眼淚,把丈夫的衣物收拾好、放回各自該放的地方。一邊收拾一邊哭,幾乎每件衣物上麵都滴著她的淚水。最後,她把日記本放在丈夫的大衣兜裏。因為她決定把這件大衣留在身邊。這樣,今後抱著它、無論走到哪裏都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和溫暖。
這一天,城裏遠近都響著槍聲。有時候密集得緊、像過年時候的連響炮。直道天黑之後才慢慢稀疏起來。隻有火光在南方和北方閃動。一隊隊士兵從街上跑過,皮鞋跺在路麵上的聲音由遠而近,接著由近而遠。夏由美的頭部還在隱隱作痛。她倒在角落裏、昏昏的睡了過去。夢裏竟然出現小時候祖母講過的那個故事……
她老人家記憶中的很久以前,就在南方的橫須鶴、住著一個遠近公認的美滿家庭。丈夫年輕力壯、妻子美麗賢惠。不知道讓多少好人羨慕、壞人垂涎。有那麽一天,一夥強盜趁著男人外出押運貨物的機會,黑夜進村霸占了妻子、使她蒙羞。消息傳出去,周圍的人都開始疏遠她。丈夫遠道歸來、盡管知道不是她的錯,卻總是不能原諒她。還發誓要和強盜拚命。恰逢一位聖人遊曆到附近、聽到關於這個美滿家庭的不幸遭遇。出於同情,給這對年輕夫妻開了一個洗刷人世間肉體和心靈恥辱的秘方。原來,北方有一個名叫千鶴峪的地方,那裏的海水一年四季都是日本最冷的海水。如果能在中國新年早晨日出的時候,不怕寒冷、跳到刺骨的海水裏,那麽一切痛苦都將成為過去。為了找回過去美好的生活,妻子橫下心、決定一試。她翻山越嶺、受盡磨難,終於在新年到來之前找到了聖人描述的千鶴嶼。後來......,祖母沒有講完就去世了。
這個帶著懸念的故事一直清晰地保存在夏由美的記憶裏。今天還是頭一次在夢中出現,讓她感到很奇怪。她想繼續睡去。睡著了、也許可以看見故事的最後結局。朦朧中,夏由美隱約聽到房子周圍有腳步聲,還有從桶裏倒水的聲音。她想隻要緊閉眼睛、一切雜念就能自己消失。突然間,眼前大亮。亮得就像小時候睡懶覺、被大人突然扔到太陽地裏的感覺。她一睜眼,發現房子一周都燃起大火!很快,屋裏濃煙彌漫。四麵八方都是木頭燃燒發出的“劈哩啪啦”的聲音。她大叫著丈夫的名字、抓起蓋在身上的大衣就去開門。門被人從外麵鎖著,怎麽也開不開。她清醒了。知道丈夫再也不能幫她。就在扶著門、一點點癱軟下去的時候,她從門縫裏看見幾個日本兵正端著槍、衝著房門的方向、一步步退出院子。她明白了,這些兵是專門被派來殺她的。那個大佐才不希望她回日本、對每一個人說日本人在南京都幹了什麽。他們也許能從門縫裏看見她到下去。他們希望她死、決不會因為她是日本人而發善心。他們希望看著她掙紮、然後慢慢死掉。把她知道的那些日本兵醜惡的一麵都帶到墳墓裏去。
她閉上眼睛,等著火舌向她舔過來、或者被濃煙吞沒。這樣,她就可以見到丈夫了。可是,她不能就這樣不幹不淨地見丈夫。她已經不是昨天的她了。雖然不是她的錯、可丈夫能原諒她嗎?要見,也得洗幹淨再見。要是聽丈夫的話、一直躲在地下室裏,也許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想到地下室。
火光和濃煙中,夏由美看見地下室入口上方的箱子還沒有著火。丈夫臨行前已經替她移開一個足夠大的空隙。眼看屋頂開始燃燒,整個房子好像就要倒下來。她趕緊把大衣頂在頭上,衝到地下室入口處。剛剛下到底,就聽見轟隆一聲,入口處的箱子被砸得粉碎,磚瓦堵住了入口。地下室裏頓時漆黑一片。
這個地下室平時是房東存放雜物的地方,真由美從前沒有來過。因為膽子小,即便聽到飛機轟炸的聲音、她也沒有按照丈夫說的、躲在地下室裏。到了生死關頭,她根本來不及細想下來以後怎麽跟黑暗和恐懼打交道。既然走到這一步,隻好自我安慰,“這裏隻是房東存放雜物的地方。雜物、沒什麽可怕的。”雖然這樣想、還是感覺渾身上下一陣寒意襲來。夏由美穿上丈夫的大衣,手伸進兜裏、竟然摸出一盒火柴。她劃著一根,想看看周圍有什麽可以讓她坐下來的東西。就在轉身的一瞬間,突然發現麵前出現一張大鼻子的人臉和臉上一雙睜得很大的藍眼睛。驚慌之中、火和火柴都掉在地上。夏由美倒抽一口涼氣,正在要喊還沒來得及喊出來的時候,黑暗中已經向她伸出兩隻手。一隻手扶著她的腦袋、另一隻堵住她的嘴。
一個男人用生硬的中國話說,“不要怕,我不是壞人。我是一個美國記者。請你不要喊、好不好?”
夏由美正沒辦法回答,對方已經將手收回來。一分鍾的沉默之後,那個自稱美國記者的男人劃著一根火柴,又用它點燃一盞油燈。地下室並沒有想象的那麽大,裏麵隻有他們兩個人。
夏由美退後兩步,靠牆站好。“你是怎麽進來的?”
美國人把油燈掛在一根橫梁的釘子上,衝著夏由美點點頭。“對不起,讓你受驚了。為了躲避日本人,我沒有別的地方去。你的鄰居的房子空著、就進來了。這個地下室有兩個入口,我從鄰居家的入口進來的。正好趕上你下來。對不起,我可不可以問一問,他們為什麽把你打成這樣、還要活活燒死你?”
夏由美緊緊大衣,“因為我丈夫是抗日軍官。”
“是嗎。他現在……?”
“陣亡了。”
“對不起。請接受我對他的敬意。你下一步準備怎麽辦?”
“離開這裏,到海上去。”
“你是說,到上海?”
“不,海上。越冷的地方越好。”
“中國語言真是太奇妙。好吧,我可以帶你去美國,一路會在海上航行很長時間。到時候我可以擔保,你再也不想去海上了。不過,你能不能答應我一個請求、接受我的采訪?”
“就這麽一個請求?我可以答應。隻是,你要在這裏躲多久?我可不想等!”
“我現在就回去做準備。隻是,走之前還有一件大事要做。今天,我偷偷拍了很多照片。很多日本兵殺害戰俘和平民百姓的真實照片。集體槍決、機關槍掃射,太殘忍了,完全沒有必要的血腥屠殺!美國人看了會非常氣憤,也會明白容忍日本人的侵略野心究竟意味著什麽。沒有這些底片,我回去沒有意義。隻是,為了安全,我把這些底片藏起來了。藏的地方連我自己都拿不到。”
夏由美上下打量著美國記者,“藏在什麽地方了?”
“扔進郵箱了。”記者兩手一攤,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這好辦,也答應你了。”
“太好了!你家裏有人在郵局工作?當然,我也許不該問。”
“沒關係,就當你沒問。”
兩個人走出地下室之後,趁著夜色、專找火光照不到的陰影走。那些躺在地上屍體一動不動,任憑裝甲車從他們的身上軋過去。好好一座城市、如今像是地獄。那些裝甲車好像剛剛從地獄裏開出來,顯得猙獰恐怖。經過幾家熟悉的餐館,發現門麵都被砸開、透著蠟燭的幽光。裏麵不時傳出雜亂的音樂、狂笑、和各種粗話。進到美國領事館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了。
美國領事館裏的日子也不好過。因為南京城與外界的聯係已經全部中斷,外麵又時常打槍,所以每個人的神情都很緊張。好像日本人會隨時打進來、把這個苦海中的孤島轉眼間變成人世的地獄。夏由美頭上的傷口經過包紮處理,已經不那麽痛了。她大部分時間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小心地寫她的日記。兩天以後,那個美國記者終於帶來了好消息,說一切交涉停當,他們可以從下關搭乘一艘軍艦離開南京。隻不過走之前一定要拿到藏在郵筒裏的那卷底片。因為“沒有底片的記者隻剩下一張嘴,跟平常人沒有任何區別。”
上車前,夏由美用日語對負責“護送”的日本中尉說,她知道一條直通下關的近路。於是,中尉讓夏由美也坐在駕駛室裏給司機指路。結果,車子在她的誤導下開到美國記者描述的郵箱附近。離老遠就看見郵箱已經被車子撞倒、信件撒了一地。夏由美請求停車。
中尉一歪脖子,“為什麽停車?”
“是我糊塗,把信投到郵箱裏了。既然已經寄不出去,不如把信收回來帶在身上。”
“你們這些人,不知道要打仗嗎?還以為把信放進郵箱、它就會自己飛到收信人手裏。要去快去!”
幸好,美國記者提到的黃色牛皮紙口袋還在。夏由美小心翼翼地把它撿起來放進大衣兜裏。
接近下關的時候,路上的屍體開始多起來。路邊經常看到一群一群的國軍士兵被綁著、低頭坐在帶著血跡的路邊。日本兵都端著刺刀來回走動。知道有卡車過來,都閃開一條路、然後盯著夏由美看。不遠處,機槍聲每隔一陣就會響起來。出城的那一段,汽車顛簸得特別厲害。回頭仔細看,仿佛外表一層泥土下麵是厚厚的幾層屍體。汽車竟然是從屍體上開過來的!美國記者摘下帽子,用它擦著眼睛裏的淚水。
突然,車子停了下來。一個日本少尉攔住去路。夏由美一下就認出來,他就是那個砸了自己好幾槍把子的混蛋。也是他,帶人把已經死去的丈夫拉走了!也許,夏由美頭上纏著的紗布讓他想起了什麽?隻見他朝著她走過來,眉頭緊皺。兩個小眼睛裏透著懷疑。
隨車的中尉說,“車上載的都是美國人。我們有通行證。”
少尉看了一遍每個人的臉,“她呢?”
“你太囉嗦,她也是。”
少尉走過來拉夏由美的大衣領子,想仔細看看她的模樣。夏由美憤怒地用英文罵了一句,“混蛋!滾遠一點!”
“說你是美國人好了,何必這樣野蠻。在美國的時候也這樣嗎?”
中尉說:“她本來好好的,不知道為什麽、就是看你不順眼。”
這時,一個馬車夫拉著一車屍體過來。少尉橫眉豎眼地衝過去,大罵車夫:“混蛋,看不見大坑在那邊嗎?拉到這裏幹什麽?”
車夫趕緊牽著韁繩掉頭,把馬車向左邊的大坑趕。夏由美這才看到,路左邊的大坑裏都是死人。有男有女、也有很小的孩子。
少尉追過去接著衝車夫喊,“還不趕快卸車?”
幾個日本兵以為出了什麽事,也端著刺刀槍從四麵八方圍上來,看著車夫把屍體一具一具從車上拖下來,扔進坑裏。卸完最後一具屍體,車夫已經滿頭大汗。他想坐在車上休息片刻,卻見少尉拔出手槍,走到車夫麵前,“沒你的事了”隨即舉起手槍。車夫見狀大驚,一把抓住槍管。“不能嗬,太君!我幹了這麽多天了……”
可是,搶還是響了。因為槍管被壓低幾寸,子彈沒有射中心髒、卻穿進了車夫的大腿,鮮血把腳都染紅了。這一槍把車夫打得跪在地上。他抱著少尉的腿、還想說什麽,少尉已經舉槍向他的頭部連開兩槍。所幸的是、槍沒有響。旁邊幾個日本尉官有點幸災樂禍地說,“怎麽,沒有子彈了?還是有點手軟、摳不動扳機?”
“你的子彈用的太快,是不是不會使刀哇?”
少尉被說得滿臉通紅。他扔掉手槍,伸手去腰裏拔刀。車夫看看今天是非死不可,心一橫,抱著少尉滾下了坑。幾個日本兵慌忙跑到坑邊,用槍指著扭在一起的車夫和少尉,又不敢放槍。一個尉官過來踢了兩個士兵一腳,“還不趕快下去?!”
等兩個士兵下到坑底的時候,車夫和少尉都不動了。那把刀已經從背後刺進了車夫的心髒。士兵拉開車夫的時候,發現他的兩個拇指還深深地掐在少尉的眼眶裏,牙齒緊緊地咬著少尉的喉管。
兩個士兵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少尉的屍體抬到坑外。剛剛站穩,就分別挨了長官兩記響亮的耳光。
夏由美一陣惡心,想吐。中尉捂著鼻子催促幾個美國人下車、上船。
軍艦開出很久,還能看到天邊濃煙聚集起來的黑雲、聽到南京方麵傳來的槍聲。
終於有一天,陸地消失了。海上的冷風一陣一陣地試著劃破夏由美臉上的皮膚。每次合上眼睛,都有全身帶血的士兵上來追她。她拚命地跑,卻寸步難移。有時候她很想看到祖母故事中、那個美麗少婦故事的結局,可是每次都被獰笑聲嚇醒。外麵一陣陣寒冷的風讓她覺得、這裏的海水一定比日本北方還要冷。她甚至預感到、在這樣的水裏沐浴後心靈深處少有的安慰和平靜。
自從上了大船之後,美國記者顯得輕鬆許多。他替夏由美把大衣領子豎起來,說這樣可以擋風。夏由美除了禮貌,沒有多餘的話。她隻是靜靜地望著中國的方向。許多天過去,頭上的傷已經好了。沒有幹結的血塊和白紗布,她那烏黑的長發可以隨意地被海風吹散。本來沒有準備改變姿勢,偏偏記者要說一句“別動”,引得她向記者看過去。隻聽“卡巴”一聲,記者已經按動相機的快門。
“你動了!”美國記者像孩子一樣追究責任。因為那是他相機裏的最後一張膠片。因為夏由美“動了”,容易誤導業內人士對他的攝影技術產生懷疑。
夏由美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索性看著美國記者擺弄他的相機。擺弄完了,又想出另一個話題:
“沒想到,你還可以講英文,太好了!我們的采訪又少了一個障礙。你知道,我的中文不好。日文一竅不通。對了,請允許我小結一下:你是日本人、丈夫是抗日軍官、你親眼看見那麽多不人道的行為……,還有……,總之、你會引起轟動的!來一杯威士忌,好嗎?”
夏由美不愛聽人說她是日本人,好像那是在變相罵她、羞辱她。從前還以為日本文明了,原來都是假的。一出自己國門就現了原形。在手無寸鐵的平民麵前簡直是一群兩條腿的野獸、惡魔!這群惡魔算是把日本人的名聲給毀了。整個民族因為他們而蒙受洗刷不淨的恥辱!
美國記者看見夏由美突然臉色鐵青,加上她握拳頭、磨牙齒的樣子,不知道自己那句話說錯了。“你沒事吧?”
“沒事,有咖啡嗎?”
美國記者離開後,夏由美把丈夫的大衣脫下來、整整齊齊地疊好。然後將日記本放在甲板上。封麵寫著,“我要說的都在這裏,加油學中文吧。”
她先將丈夫的大衣扔下海,然後翻過欄杆、墜入洶湧的波濤中。
她落到海裏的瞬間一定覺得全身劇痛。腦袋發脹、隨時可以炸開。全身冷的像有千萬個針頭一齊紮進來。整個身體被水流卷著向下旋轉。直到頭部被一個很硬的東西猛擊一下,海水才開始從鼻子和嘴裏湧進身體。就在失去知覺之前,最後一個希望在腦子裏閃過,“水好冷呀!見到丈夫之前,一定能洗幹淨的。”
一個舊世紀終於過去了。
可是,為什麽當人們走近大海的時候、還能聽到那個女人失望的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