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衛將電腦顯示屏上麵的光標移到“發送”的位置,輕輕一點鼠標右鍵,事先填好的申請表和簡曆就算發出去了。發是發了,可胡大衛還沒有想好究竟應該希望還是不希望拿到這份臨時工作。好不容易積累下一個月假期,準備帶著一家人回趟老家,讓中學畢業的兒子到自己生長過的黃土高原尋尋根。美國80後長大的孩子吃、喝不愁,不了解父兄創業的艱辛。有一次胡大衛跟兒子談起自己、雖然現在是高級水利工程師,可是小時候在老家遇上旱災、連喝口水都不容易,得到很遠的地方用肩膀挑。兒子可好,一副不理解的樣子,一本正經地問:“沒有水、為什麽不喝可樂、牛奶?”
還可樂哪!再不尋根,老祖宗在天有靈、一定會怪他胡大衛遺傳不到位。
偏偏就在要走沒走的時候、發現了這麽個掙外快的機會:為一個什麽沙漠新城設計地下水庫。不多不少、也是一個月期限。一般的外快也就算了,可這活兒掙的錢超過了他全年的工資,還外帶兩萬美金的報到獎勵!很難讓人說“不”。尋根固然要緊,可回來後兒子馬上要上大學、上大學要交學費、準備生活費、還有那份許諾多年的“考入名校特別獎”—一一部自己年輕時夢見過好幾回都沒舍得買的新車。這幾筆錢分開算都不是小數,加在一起更不用說。原計劃用押房子貸款的方式解決。若能掙得這筆外快,也就不用再借錢、免得動搖遮風擋雨許多年的老窩。這房子可是一家人在美國生活的根本。
回國、尋根;掙錢、護根。胡大衛在兩個選擇之間猶豫了一個星期。最後決定聽天由命,接到邀請就去掙錢;接不到則按原計劃回國。
沒想到,邀請信居然來得這麽快!簽發公司叫馬歇爾財團,總部就設在洛杉磯市區最豪華的寫字樓裏。開車過去隻需要半個鍾頭。到了門口有人幫忙停車,還有專人負責將胡大衛領到會議室,介紹認識了工程總指揮馬克、施工隊長布萊爾、建築師皮特、地質專家傑弗遜。幾個人正在閑聊,會議室裏的燈突然都滅了。黑的連四個白人之間都看不見對方的臉。
“忘記交電費了吧?”布萊爾的玩笑話把大家逗樂了。隨著笑聲,電動窗簾向左右拉開,洛杉磯西麵大部分景觀一下子盡收眼底。會議室內又回到白天。大家正在為這接近180度的風光而驚歎,一個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聲音把人們的注意力吸引到會議桌的盡頭:
“如果各位使勁看,也許還能看到太平洋呢!”站在會議桌盡頭的、就是馬歇爾財團的執行總裁。“即使看不見也沒必要擔心,我敢肯定它還在。”
眾人笑過之後,他伸出右手請大家就座,其中包括跟著他進來的幾個助手。“我們眼前這座城市太美了是不是?有時候我心裏納悶,像諸位這樣出類拔萃的建設者、生活在這樣一個完美的城市是否覺得英雄無用武之地?”
“沒錯,活兒不夠幹的。”布萊爾顯然是個搶答能手。
“好,現在機會來了。馬歇爾財團要在沙漠中心建一座新城,你們的使命就是為這座新城解決供水。有了水,開發商們就會爭先恐後的湧進來。具體計劃稍後由工程總指揮馬克給各位介紹。我想說的是,馬歇爾財團和它的合作者們都非常重視這個項目。先生們,我祝你們馬到成功!”
看得出來,這是一個非同一般的項目。每個人隻有三天的準備時間不說,大衛還是第一次坐直升飛機前往施工現場。機艙裏隻有左右兩列相對的座椅,有點像特種部隊執行特殊任務時乘坐的那種。馬克年紀最大、是一個喜歡思考的人,閉目養神的時候都皺著眉頭。傑弗遜年輕、對地形地貌更感興趣,腦門子一直貼在小窗上。布萊爾和皮特一談起球賽就來勁,好像對過去30年間、幾代球員誰牛誰臭都了如指掌。談到高興的時候,馬克和傑弗遜也湊過來插兩句話。布萊爾手下的7、8個施工隊員全是墨西哥移民,幾個人全程都在睡覺。胡大衛不通球道、對荒涼的沙漠缺乏興趣、也睡不著。他腦子裏都是當天早上無意間看到的新聞,說房利美和房地美兩家美國房地產放貸業相當於頂梁柱一般的超大公司、居然一夜之間雙雙頻臨滅頂之災。
可惜,傑弗遜一路上看見的漂亮房子都不是他們的目的地。最後,直升飛機降落在沙漠中一片較平的空地上。被螺旋槳攪起的塵沙漸漸落定之後,露出不遠處鐵絲網圍住的四棟灰色移動房屋。四棟房按“L”形排列,門上已經貼好個人的名字或功能。並排三棟當中兩棟住人、另外一棟用做餐廳和儲藏室;橫過來的一棟是主管會議室和工作室。
“這就是著名的‘沙漠新城’?”布萊爾站在鐵絲網圍著的院子中間說。
皮特拍拍他的肩膀,“我想,這回活兒可是夠你幹的。”
“要是再有個知冷知熱的秘書就好了。”
胡大衛拿出手機,想給家裏報個平安,卻發現房間內沒信號。走到院子裏也是一樣。不遠處有一座小山丘,爬到頂上興許能撥通。可這會兒正是大中午,氣溫可能超過四十度,沒有人能站在院子裏堅持十分鍾。連山丘上的石頭都被曬得烏黑流油。人若爬到山丘頂上、非虛脫不可。這時,會議室裏傳出來一聲驚呼,音量足以和房子後麵的三個發電機爭高低。又是布萊爾。胡大衛拉開門,一股空凋冷氣奪門而出。進屋後發現馬克坐在會議桌的一頭兒,眉頭緊皺。布萊爾兩手叉腰站在窗前。皮特和傑弗遜也跟了進來。馬克請大家坐下。
“來得正好。剛剛接到總部電話,公司所有投資項目都暫時凍結、包括我們這個項目。眼下隻能等待下一步通知。”
“為什麽?”皮特顯得有些激動,腦門子上血管都脹起來了,山羊胡子也在顫抖。
“按照執行總裁的話說,‘資金來源方麵出了點兒小問題’。我的理解就是公司沒錢了。據說這一切都是‘暫時的’。我們這個項目是馬歇爾財團目前最有希望的項目。隻要耐心等待,第一個解凍的肯定是我們的。眼下,我建議都去吃點午餐。”
布萊爾回過頭,“難道,公司會付錢讓我們在這兒幹等?”
馬克聳聳肩,“這個,不好說。我隻知道這段時間管吃管喝。”
“對不起,我沒胃口。麻煩你,一有消息馬上電話通知我。”布萊爾推門出去。不一會兒就聽見他在自己房間裏喊,“見鬼,電話在什麽地方?!”
布萊爾搖搖頭,“假如你們幾位也有同樣的疑問,我這就告訴你們電話在那。”他指著工作室,“我們隻有一部衛星電話,請各位省著點用。我們餐廳見。”
望著布萊爾的背影,皮特歎了口氣。“可憐的布萊爾,他比我更需要這筆錢。兩年前地產高峰時買的那棟房子的月供都快把他壓垮了。”
胡大衛很不理解。“布萊爾是搞施工的,怎麽會這麽晚才買房子?”
“哦,他很聰明、買房子確實很早,價錢也很合算。買貴了的是他的第三棟房子,價錢超過了前兩棟的總和。”發現胡大衛目光中新添的疑惑,皮特索性把故事講完。“像有些美國人一樣,他離過兩次婚。第一棟房子給了第一任太太;第二棟房子給了第二任太太。”原來,兩個人早就認識。皮特設計的建築大部分都由布萊爾負責施工。
“我真不想打斷你們,”傑弗遜好像有話憋了半天了。“不知道你們發現沒有,這個項目有很多疑問。首先,我注意到我們的駐地周圍方圓一百英裏範圍內沒有居民;其次,這個未來的‘沙漠新城’居然還沒有計劃開通高速公路;最後,我的蘋果手機徹底死掉了。當然,離不開蘋果手機的也許隻有我自己。”
“你的問題很有意思。不過我也有一個問題,作為一個地質專家,你是不是經常離開高速公路、到沒有居民的地方考察?”皮特的問題多少有點兒諷刺意味。
“你說的對,這種地方我和地質隊一起去的多了。隻不過平生第一次陪著像諸位這樣的工程、設計、建築方麵的專家一起到一個沒有交通運輸支持的施工現場。”
“有道理。我平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家裏畫圖紙。因為這個項目報酬豐厚,我也就沒多想。經你這一提醒,我看有必要向馬克正麵提出來。”
“我提過,他說這是公司機密,到時候才能公開。現在項目凍結了,不知等到什麽時候才能‘到時候’。”
等了三個炙熱的白天,還是沒有關於資金解凍的消息。
第四天天一亮,胡大衛就聽見馬克在工作室裏大喊大叫。按計劃,每隔一天就應該有一架直升飛機運送給養。一定是資金凍結的緣故,連運輸公司的正常運營都受到影響。馬克這下子急了!因為再等下去就麵臨斷油、斷水、斷頓的危險。結果等於等死。可是不管他怎麽急,馬歇爾財團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接聽電話。不知道是好事壞事、還是有用沒用,所有的留言機倒是都好使。不得已,他給每一個相關人員都留了言。一次一次對著機器講話讓馬克很生氣。最後一次留言的內容和口氣是所有留言中最不講究紳士風度的一個。
布萊爾進來小聲說:“老板,水已經沒有了。怎麽辦?”
“謝謝你帶來的好消息。我已經通知公司的留言機,立刻派飛機來接應我們。不能再等了,命比錢更重要。保險起見,請大家都到會議室集中,把另外兩台發電機停了、節約點兒油。布萊爾,請你派工人們分頭出去找找,看附近有沒有水源。皮特和大衛,你們兩個守著電話。我準備爬到那座山丘頂上透透氣,不然就要憋死在這裏了。”說完,馬克彎下腰係鞋帶。
“馬克”,皮特口氣顯得很嚴肅。“我的理解是、現在公司已經沒有人管我們了。傑弗遜發現周圍沒有人跡、也沒有高速公路。你能不能告訴大家,我們到這裏的目的真是為‘沙漠新城’設計地下水庫嗎?”
“沒錯,至少我們出發的時候是這麽打算的。”
“那麽,這麽大的工程、為什麽不先把路修好?”
“好吧,事到如今、我就把一切都告訴大家。我們要建的沙漠新城不是一般的城市,它是一座賭城。一座比拉斯維加斯還要豪華的賭城。最讓投資人感興趣的是,這座賭城建立在沙漠中心,沒有公路。來玩兒的客人必須乘坐飛機。換句話說、到這來的人都是有閑錢的人。那些拿著自己房產、養老金、子女學費做賭資的人都會被拒之門外。再說,相當一部分毫賭客都是從國外來的。有沒有公路都沒關係。不過,公司認為這消息一旦傳揚出去,現有賭場的老板們會集體起來拆台。既然項目已經被凍結,‘被人拆台’的顧慮也就成為曆史。”
“先生們,猜猜我發現了什麽!”傑弗遜推門進來,雙手抬著一箱可口可樂和一瓶威士忌。
“好哇,有了它、我們還能多堅持三個鍾頭。”布萊爾拿著威士忌酒瓶,用一次性杯子給每人到了一杯。“請了,為我們的沙漠冒險!”說完、仰頭一飲而盡。幾乎同時,發電機停了。會議室頓時暗了下來,溫度也好像開始快速上升。
真正的沙漠中心原來這麽靜、靜的嚇人。
幾杯酒之後,馬克帶頭把腳翹到辦公桌上。“真不敢相信、這還叫美國嗎?簡直是第三世界!”他一邊說一邊察汗。
“還不如第三世界呢。再窮的國家、總該有女人吧?這兒算什麽、單一性別的地獄?”
沉默片刻,布萊爾終於想出一個讓他不再想女人的辦法。“嘿,老板,有槍嗎?”
“要槍幹什麽?”
“我想殺了我自己,好早點結束這種悲慘生活。”
“別開這種玩笑,因為它一點兒不可笑。還是耐心等吧。”
皮特拍著胡大衛的肩膀,“大衛,早知道這樣、你就不會來美國了吧?”
“別說來之前不知道美國也有這樣的窮地方、即便出國之前知道有今天,我也會來。別看大家發牢騷,可是各位心裏明白、馬克的話有道理:隻要肯等,水是會有的、錢也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如果我呆在老家黃土高原,水是永遠也等不來的,隻能到很遠的地方、用肩膀去挑。錢和別的一切就更別提了。當年,因為父親生病,我第一次出門挑水的時候還不到十歲。桶大扁擔重、不會找平衡,一路上東扭西歪、磕磕絆絆,到家的時候隻剩下一杯水。父親說我沒有用,我哭了。後來他看見我腳上磨破的血泡,也哭了。從那以後我就決定,一定要找個更好的地方生活。”
“我的天,太悲哀了。你們為什麽不搬家?”
“我也問過同樣的問題。不知道為什麽,他們都認定天底下隻有那塊地方是家。別處再好,都像逛公園。逛完了,還得回家。我曾經勸父母把家暫時搬到美國來、等將來黃土高原的水利設施建好了再回去。他們可好,反問我‘家搬了、根能搬嗎?’”
“我從前以為動物跟植物比、沒有根是個優點,可以到處走動。不過你父母問的很有意思,像哲學家講話。”
這時,傑弗遜從工作室出來,說他聯係到一家熟悉的空中客運公司。可以派直升機來接。價錢最低可以降到七千元,外加燃油費。眾人一聽興奮起來。馬克也表示接受,並請客運公司把帳單直接寄給馬歇爾財團。但對方認為目前就屬財團的信譽差,要求必須預付信用卡。
眾人的眼光都落在胡大衛身上。
“我聽說了,這些日子、隻有中國人有錢。”
“沒錯,我買房子的錢說不定都是中國人拐彎抹角借給我的。”
“各位,”胡大衛嚴肅起來。“開玩笑吧,剛剛講完挑水的童年,怎麽這麽快我就成財主了?我提議,把費用分攤在每個人的信用卡上。”
“我同意,可惜我沒有信用卡。”
“信用卡有,不過已經花冒了。”
馬克掏出錢包,“我想我的卡上還可以刷幾百。其餘的還求大衛先替大家墊上。我保證回去一周內把錢還給你。”
“那好吧,幹脆把七千塊都刷在我的卡上。先回家再說。”
胡大衛正要把信用卡交給傑弗遜,忽聽得直升飛機的隆隆聲由遠而近。沒有發電機的噪音,直升機的聲音聽得很清楚。
“大衛,謝謝你!傑弗遜,就說我們有自己的交通工具。不麻煩他們了。先生們,準備回家!”馬克一躍而起,係好敞開的襯衣扣子。
從直升機上下來兩個陌生人。他們是保險公司的代理。因為第一次在真正的沙漠上落腳,所以每人手裏拿一瓶水、邊走邊喝。經過兩個人一番解釋,大家才知道馬歇爾財團已經被迫重組,人事變動很大。由於幾個外國投資集團壓縮投資金額,新班子需要一段時間評估現有的投資項目。說到這兒的時候兩個人一起看了一眼胡大衛,好像‘壓縮投資金額’的責任人跟他有關係。好在接下去談到每個人的賠償金額。雖然比不上幹滿一個月拿的多,但在沙漠中空守四天就能拿到幾萬塊錢保險賠償、也還算不錯。
布萊爾終於忍不住了,“我說,還有水嗎?”
一行人邁著大步向直升機走去。
胡大衛登上直升飛機、剛剛坐穩,馬克就湊過來坐在對麵的位子上,看著大衛的眼睛、非常認真地說:“大衛,很高興認識你。雖然這次行動失敗了,但總會有下一次。將來如果有一天你的家鄉黃土高原需要修引水渠、水庫什麽的,千萬別忘了我。我對修水渠非常有經驗,三十年前就參加過修建總長度541公裏的亞利桑那中央運河。”
“沒問題,如果我能籌到這筆錢,一定找你。”
這時另外幾個人也上來了。“嘿,我們可是一個團隊。”
“別把我們拉下了。”
“我最喜歡吃中國飯。”
“好好,”胡大衛係好安全帶,“到了洛杉磯我請客。烤肉、啤酒、看球賽。” 他指著布萊爾手中喝幹了的礦泉水瓶子,“水,我管夠!”
直升機在一陣笑聲中慢慢升起。卷起的沙塵把機窗外四座組成“L”型的活動房都遮住了。
胡大衛心想,不知道老家今年旱不旱。如果能在下班前趕回洛杉磯、也許還來得及安排一家人的“尋根之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