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與富”之“貧”篇
我的觀後感是真正的感想,隨時準備著掙脫電影的束縛撲棱棱地飛出去。用電影係著免得出了天邊。情節走了,留下感受。感受走了,留下(相對的)真實。
Transit真是一部好電影,應該拿奧斯卡獎。記起奧斯卡多麽商業化,就不遺憾了。商業化的一個用處是可以標示大眾口味。當然奧斯卡評委肯定認為那是“引導”。精英們常會高估自己,實則沉迷於陪大眾玩五十步一百步的遊戲。當我留意到《小醜》和《寄生上流》(感覺這個翻譯比“寄生蟲”更貼切一點)躋身於奧斯卡盛典,不由升起一點擔心:難道貧富差距帶來的對立和仇視已經開始凝成實質準備顯形了嗎?看來未來社會的動蕩將要加劇了。
《小醜》
《小醜》不是我喜歡的那類電影。情節落俗,色調黯淡。貪婪卑劣的權貴對弱勢欺壓無底線,其間穿插心理疾病造成的種種幻覺。也可以說心理疾病是主線貫穿全劇在真真假假溫情(多半是幻象)和冷酷之間來回旋轉。心理疾病的起因同樣和權貴密不可分。因緣常在無意中種下又在倉皇間收割,少有落空。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美國才開始在司法審判中納入心理考量。現在似乎已經發展到所有問題都可以落下來砸在“心理”上麵,可“心理”又會落在哪裏?看上去一個人如果要反社會須備兩個要素,一是貧窮二是大麵積心理陰影。這倆通常還會相互提攜共同進步。雖然“消除貧困有利於社會穩定”已成人類共識,但貪婪成性卻讓人停不下剝奪的行動。總之,天時地利(也許應該反過來說,天不時地不利)讓小醜蟄伏的第二人格得以閃亮登場,並且帶動了眾多早已心懷不滿的追隨者。電影看到這裏有點紀錄片的怪誕。法國的黃馬甲和香港的反送中爭相出場。現今病毒又突襲全球,眼見恐慌和混亂接踵而至。現實與魔幻仿佛正在交接班。也許曾經以為的魔幻很快就會變成大家習以為常見怪不怪的現實。中國人和美國人都在跳著腳指責對方過好日子的時間太長了。大有要聯手摧毀所有好日子的信心和決心。同是地球人,相煎別客氣。。。
《寄生上流》
我很少看韓國的電影或電視劇。《寄生上流》的誇張和咋呼看過來就別有些風味。電影裏所呈現出來的那種貧窮和因貧窮而來的惶惶難安離我們平日所見遙遠陌生得近乎荒誕。雖然貧窮還遠遠沒有離開我們的世界,但我們的視線已經自動屏蔽了它。富貴正橫行天下接受膜拜,貧窮隻得換個方式插科打諢搞笑著出場(又一個小醜啊)。如同讓劉姥姥走在大觀園裏麵,給旁邊的人帶來幾許新鮮異趣幾許暗懷慶幸的感恩。
那天寫到這裏已經晚了。我停下來準備睡覺。在睡覺前照例繼續一段天馬行空。這時我忽然想起,自己幾乎不曾去“直視”貧窮,我錯過了過去每一次可以與之互動的機會。我很少關注“窮人”,好像他們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之中。而同時我又不自覺地在心裏將一些人界定為“窮人”,將他們的生活定性為“可憐”。所幸寫作是我的冥想,讓我有機會去往內心深處平時很難到達的地方。我越是深想才越發意識到,貧窮是我下意識逃避的東西。因為害怕它無法接受它,我一直想要牢牢抓住自己現在擁有的一切。原來我從沒有真正放下對貧窮的懼怕,隻是耽於自己不會落入其中的僥幸心理。因此也無法真正安住於信心之中。
記得在小時候住的地方,周圍的農村人應該是極窮的,可能到了有的人家隻有一條褲子的程度。不過那時的我對貧窮沒有概念。隻記得有一位女同學,我忘掉了她的名字卻記住了她的那雙皴得滿是裂口的黑紅粗糙的手。嵌在那些幹裂之間的泥和灰已經成了皮膚的一部分。末端三個手指頭斷了半截,好像是被打穀機之類切斷的。我那時的一個心願是想用肥皂使勁幫她把手搓幹淨,好讓我看看那雙手本來的顏色。如今正是那雙手讓我想起來貧窮的樣子。它切切實實出現在那裏,是一種生存狀態。不喜不悲地流過。
貧窮和對貧窮的感覺是完完全全不同的兩回事。就好像危險和危險帶來的恐懼截然不同。每當我對人講到“消除恐懼”,就有人爭論:恐懼是非常必要的,它可以在危險關頭警示你快速反應。也許經過進化的選擇,在我們的基因裏都自帶某種裝置,讓我們能夠憑直覺采取最迅速有力的行動。但恐懼是對記憶和經驗的反複模擬,正是對行動力的消耗。好比看到烽火你就拿起弓箭衝向箭垛準備迎敵。而恐懼並不能讓你及時看到烽火,而總是在發假警報,鈍化了你的敏銳度。恐懼不停地在你的耳旁念叨:烽火就要起來了,千萬要準備好啊。敵人攻上來你可能會死的,一定要多加小心啊。。。這些都是你的思維憑著過去的記憶為你描述的活靈活現的可能性可怖性。一種恫嚇。你會陷入這些故事情節之中前思後想畏首畏尾疏於行動。恐懼是無憂和安寧的終結者。人們被它催促著毫無頭緒地奔波和積攢,妥妥成了它的奴隸。看清這一點,你可以為自己的恐懼做很多事。
思維總在不停地編故事,各種各樣的故事。每當我看到人們“愛來愛去”,就不免想要過去將那層漂亮的“愛”的畫皮撕開,讓人仔細看清楚自己心裏裝著多少填不滿的欲望。這些和真正的愛哪有半點相幹?可不可以別用對愛的感覺去遮掩索求依附填充或者抱團取暖?可不可以讓愛單純明淨喜悅敞開自由自在?(在修改的時候,我認真地想了一下。然後用“喜悅”代替了原來的“歡樂”,因為相比“歡樂”,喜悅是更深層的我們本身的特質,有別於表麵的感受。)
貧窮是一種生存狀態。當它和你對視時毫無造作。如果你真想為它做點什麽,隻管卷起袖子挽起褲腳去做。像回到農村的大廚房花著臉往土灶裏添柴,像小時候若無其事走進肮髒不堪的廁所。當你和它沒有距離的時候,就做到了“接納”,你的力量才會臨到它。如果你是指手畫腳的外來者,那麽無法帶去真正的改變。別將你對貧窮的感覺放進來,那裏麵有居高臨下還有鄙視和為它的羞恥。即便是發自內心的憐憫,也暗藏著害怕卷入其中的恐懼。你需要誠實地悟到,那恐懼本就是你心中對貧窮的嫌惡和排斥。
寫著寫著差點忘了電影。電影裏的貧窮狠有點觸目驚心。無論在現代的中國還是美國或者韓國,你都難以想象健康肯幹有才有藝的一家人會落入那樣的境地。特別當大雨淹沒了他們那個半地下的棲息地(你甚至無法稱之為“家”),汙水從馬桶裏不斷地湧出。他們趟在齊胸的水中試圖搶救出什麽。貧窮變成了悲慘。即便看到這裏我仍然當這電影是一部輕喜劇或者荒誕搞笑片。我等著最後謎底揭穿,一家人的尷尬和所做所為都被諒解,因為那兩位主人是那麽善良毫無戒心。而這一家子雖然施了種種詭計,終究在擔心穿幫會令主人傷心。所以影片的結局讓我猝不及防。那是真正悲觀的在我眼裏也是缺乏邏輯的人為設定。導演顯然認為善良可能被環境逼成邪惡,有必要提醒整個社會不可逼人太甚,一直將人逼出底線之外。可我卻認為一切的惡都源於恐懼,一切的恐懼都源自我們的內心。
從貧窮寫到觀察寫到感覺寫到接納。當然,還有從未離開過人類的恐懼。我到底想寫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