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上)
“我可以接受神接他走,但是為什麽要讓他這麽痛苦呢?”
靜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弟兄姊妹們正圍坐在她家的客廳裏。他們來看她,也覺得這時候必須要給她一些幫助和支持。來的都是教會的骨幹,“委身”與神的人。靜問完話逐個向他們看過去。其實她在問神,問過很多遍。但是神不說話啊。
大家都低著頭。也許不忍心看靜蒼白的臉和絕望的眼神。三個月以來,靜每天半夜才從醫院回家,早上六點多又趕去醫院。在體力還能支撐的時候,她還會為強子禁食禱告。靜一直不肯放棄強子獲得康複的希望,其實是為了自己。如果生活中最重要的支點撤去,她就隻剩下一片未知的難以想象的黑暗。但最終她絕望了,不得不麵對慘痛的現實。其實這個現實其他人早就看出來了,卻不能告訴她,隻好任由她如鴕鳥一樣將頭埋進沙子裏。她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去拒絕那個結果,但仍然被命運的車輪拖拽到那個地方。靜終於舉起雙手投降了,是投降而不是降服,充滿委屈、傷痛、疑問和疲憊不堪。“神就是愛”,這句話變得如此空洞和費解,但她還是無法棄掉它如同扔掉一台壞了的割草機,因為那是她最後的指望,這個世界已經早就將她拋棄了。她不由自主地會去想自己到底哪裏做得不夠好,或者沒有去做,以至讓神對她如此漠然和薄情。
打破沉默的是一位姊妹,在座唯一的姊妹,話語響亮而堅定:“沒有辦法,神有神的主權!”靜知道餘下的弟兄們都同意她,雖然他們自己不願意把話說得這麽直白。也許他們是對的。在那個時候大家就看出來她入了迷途,試圖用一聲斷喝將她拉回來。
沒有人可以和那樣的義正言辭辯論。但靜是溺水的人,需要抓住實在的東西,哪怕是一根草繩。靜倔強地不願放棄自己的問題:“我還是不明白,神為什麽會允許這麽痛?”如果祂是父親,將心比心,她絕不會讓小新遭受這些。“如果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時候痛得哇哇大叫,還是神的榮耀嗎?”一個詞就可以把一個肅穆的場麵變成一場鬧劇。如果用“慘嚎”或者“慘叫”,也許不恭的程度會輕微一些。但靜需要讓人正視她的問題,所以必須把問題打磨得更鋒利,刺痛聽者的耳膜。
姊妹估計也被她雷到了,下意識地重複了兩遍“耶穌痛得哇哇大叫”。等回過神來堅定依舊:“反正這是神的主權!你必須順服神!”靜無力反駁卻也無法接受這樣堂皇的說辭。那時候她還不知道自己大概生來就是異類,從不會被人說服。她並不是完全像弟兄姊妹認為的那樣一心要逆拂神的意願。她最想要的是安撫充滿疑問的內心。
後來,對病痛的恐懼就在靜電心裏生了根,像生命力極旺盛的雜草,表麵的部分不斷地被拔掉又不斷地生發出來。有一段時間靜的心願是讓她周圍的所有人免除病痛。這不是因為她心懷慈悲,而是哪怕僅僅聽人提到病痛,她就能想象出不堪的折磨聽見痛苦的呻吟。心裏的那隻魔獸隨之醒過來,咆哮著追趕她讓她不得不拚命地奔跑。這些年她就是這麽跑過來的。路過很多人,卻不能慢下腳步像他們那樣悠閑地踱步散漫地看風景。
靜也是慢慢才發現自己和別人不大一樣的。並不是很多人會像她一樣追根問底。人們習慣於聽故事和相信故事,卻很少去想那些故事和生活的聯係。那些知道並且相信耶穌在十字架上受難的人,並不以靜那樣奇特的方式去經曆那個場景。《聖經》上的描述,牧師的傳講,還有電影上的畫麵,就足夠了。而在靜眼裏他們多少有點像穿著戲服的票友,認真地客串著信徒的角色。靜卻習慣了較真。既然宣稱“背著十字架跟從耶穌”,她必須去身臨其境地感受那條路,看看自己能不能願不願意走下去。耶穌會痛嗎?如果他因為神子的身份而不會感到疼痛,他怎麽能夠要求世人去背負十字架呢?耶穌應該能感到痛,因為他能感覺到恐懼。他會問“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麽離棄我?”如果他很痛,卻以堅強的意誌盡力地忍受,那麽這種意誌是來自神還是來自人?他會低聲呻吟強壓那種痛楚嗎?或者咬緊牙關為了神的榮耀絕不顯露半點軟弱?靜作過各種假設,其中最一廂情願的是,如果人對神有足夠信心,神就會讓人免除疼痛。
讀書的時候靜的關注也集中在這一點上。當她讀《我就是那》,馬哈拉吉淡淡地講“疼痛不是你”,這讓她無比抓狂。恨不得上去揪住馬哈拉吉的脖領子搖晃他:如果有人用鋸子反複鋸你的頭又偏不讓你死掉,你還會說“疼痛不是你你不是你的身體”這種無用的繞口令嗎?!我們總說“身外之物不重要”,到了萬不得已都可以扔掉,但身體是身外之物嗎?就算身體也不重要,那麽又怎麽去麵對那實實在在無處逃避的疼痛呢?疼痛是感覺還是物質?是一塊厚重的挪不開的鐵板還是一片心頭聚集不散的烏雲?當靜把關注全部放在疼痛上麵的時候,她是不是成了一個唯物主義者?這時候她的心裏眼裏隻有疼痛,並不相信有一些東西可以超越疼痛。如此說來豈不是世上的大部分人都是唯物主義者嗎?他們認定那些討厭的人不公平的事還有可怕的災難都是實實在在地佇立在那裏的,比巨石更堅固更確鑿無疑,而且這些東西占滿了他們的內心。。。
這個糾纏了靜十年之久的問題,等到回頭時卻成了一份祝福。我們無法看到整張織錦的華美壯闊,但多少能瞥見一段一段的美麗色澤。當我們以為自己受困在一格一格的紋路之中的時候,那自以為的真相可能離真正的真相隔開很遠。靜這些年的困境未必不是孜孜不倦的督促和不會停轉的動力,十年如一日地陪伴著她一點一滴的不情不願的改變和重塑。而它後來的退開並不那麽富有戲劇性,倒似有些辜負靜這麽多年的凝重以對。秋天到了葉子飄落太陽出來冰消雪融。一切本是這麽自然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