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我及時叫停了小新的講述。
前麵兩節不是我編的故事。我的想象力大小估計超不過一顆綠豆,不夠編故事隻能沒事的時候寫點人生規劃自娛自樂。我不過把小新剛玩的遊戲ENDERAL改編了一下。關於夢境,輪回,地球毀滅,生死抉擇之類的描寫總能讓我心馳神往。這故事很對我的胃口。
雖然從機場回到家就睡了一覺,人還是處於起伏眩暈的狀態。我不過歪在沙發上問了小新一句“最近怎麽樣”。就引出小新大段的劇情描述。因為小新必須要向我解釋,為什麽那天他又回到 “對死亡的恐懼”當中。這就像我為了寫這一段前麵不得不作那麽多的鋪墊。
“等一下,讓我先來作選擇!”這故事讓我很有參與感。15秒鍾足夠我弄懂那兩種選擇的含義。而我壓根不需要在作何選擇上花費時間,就連每個腳趾頭都知道要衝著第二種選擇發力。即便沒有地球毀滅,我也恨不能去外星隱居的,有人陪著更是再好不過。
小新說他選擇了第一種:當“我”按下Delete以後,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陽光溫暖和煦,街道上人來人往,孩子們在路邊打鬧嬉戲。我瞬間變得輕盈起來,然後好像被什麽東西吸拽著開始飄飛。那飄飛的是我的靈魂,因為我的身體已經不在了。我一直飛到了原來的家中。但是我連像一陣微風那樣將門推開的力量都沒有了。我穿過院子穿過房間來到屋子的背後,那裏豎著四塊墓碑,上麵分別刻著父親母親妹妹和我的名字。落葉歸根,我再也去不了別的地方了。我沒有辦法掙脫死亡的法力去往那個心中牽絆的海島。我的靈魂穿過萬水千山望見那裏還有那個我心愛的女人。她似乎感覺到了什麽,正跪在海邊朝著我的方向喃喃低語。她還在等我而且會一直等下去等到白發蒼蒼。但我不會再回來了,也不會記得她,我們隻是時空中偶然相遇的兩粒微塵從此永訣。。。
第二種選擇的結局:我和多米挽著手一邊回望地球一邊緩緩地飄向太空,飄向一個遙遠的陌生的星球。地球的顏色在慢慢地黯淡。沒有人類,那裏不再有歡笑不再有仇恨不再有悲傷不再有恐懼不再有念念不舍心心相印不再有無盡的盼望和失望。。。當生命之光漸漸熄滅,連日月與河山也失去了原本的顏色。“我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我和多米也好像變成兩隻沒有生命氣息的玩偶,木然飄在無盡的宇宙之中。
“主要是那遊戲做得太真了。等到結局的畫麵出來我就崩潰了。好像自己真的經曆了這樣的生離死別。那天晚上,那種對死的恐懼又回來了。”小新對我解釋說。
我自己在十三歲的時候突然意識到對死亡的恐懼。我大約記得那時我對好友說,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世界上就再也沒有我這個人了,而且永遠永遠都沒有了。。。我是用那種幽幽的語調說出這話,好像恐怖片的獨白。這個世界再也與我無關了,我甚至不能像一個幽靈那樣飄來飄去地旁觀一下,不能像一塊石頭那樣有一個沉默站立的位置。那“永遠”是真正的永無止境的永遠。永遠的死寂,連死寂也感覺不到。這是多麽恐怖的事情。但好友隻是輕鬆地回答,是呀,是沒有了呀。我知道她沒有真正懂得我的感覺。我也無法向人傳達這種感覺,除非對方有過體驗。
我在上一篇寫到“寂滅”一段時,嚐試想要再次進入當年的感覺之中,卻是徒然。即便麵對自己人也是難以感同身受的。但是如果在某個電光石火的刹那,我們竟然就走入別人的世界裏,看到別人所見觸到別人所感,我們會何等快樂。我們將了解到人生就是一個個驚喜的邂逅,這邂逅將孤單的長夜變成美麗的等待。
我少時的恐懼多少有些虛無,生活的變化很快就幫我推開了它。不過我後來才知道那恐懼不會真正遠離,除非我們以無比的勇氣深深地注視它,穿過幽暗抵達它的真相。否則我們會不斷地遇見它又不斷地逃開,如同麵對一個一生無法擺脫的噩夢。
小新對死亡的恐懼則來得實實在在。大約是在十五歲抑或從他爸爸去世以後,小新開始感受到對於死亡的恐懼。那恐懼像一隻細細的針管,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抽掉了一個人的好奇心和麵對變化的勇氣,讓人慢慢委頓。為了逃避它,小新躲進他的幻想世界。而我在盡力幫助小新從那個世界走出來。
“那種恐懼又來了”,小新說,“像今天你回來,從你上飛機到在機場來電話,我一直在擔心會發生什麽意外。等你進了家門才放下心。”我想,對死亡的恐懼是人類的終極恐懼,它以各種形式展現在我們的生活中。小新所恐懼的是分離,變化,和失去保護。人的情感被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隨時牽動,這不合理性卻合常態。除非我們觸摸到平安,否則永無寧日。在過去的那些年我的說理和勸慰對小新的幫助有限。所幸當我學會種種清理方式以後,我終於在情感麵前找到幾分身為主人的篤定。我可以選擇離開某種情感或與之同行一段路程,而不會輕易被困在其中。這樣的狀態反而讓我可以好整以暇地仔細分辨察看那些情感。
“有關死的恐懼是可以消除的”,我頗有把握地對小新說,“但是你是不是需要這樣急於地清除它呢?這恐懼隻是在提醒你好好地去看一看,看那些在我們心中關於死的種種聯想是不是那麽確定。你的故事倒讓我對於死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
的確,我第一次以某種幾乎是浪漫的情懷來看待死神。於是我看見了死神那厚重的黑袍上閃爍的華麗的光彩。小新所講的遊戲故事是神秘飄渺的,那些夢境那些超自然那些關於自由和夢想的執著那些介於渺小和偉大自我和忘我之間的掙紮,盡都隱身在死亡的帷幕之後。在死亡那無際的粘稠的海水中,沉澱著最動人的愛情和最血腥的殘暴最優美的韻律和最拙劣的腳本最宏偉的詩篇和最卑微的歎息最悠遠的傳承和最無情的流逝。死亡也是世上最深奧的謎題最幽暗的恐怖最堅實的依靠和最無私的公正。我們在每一個睡夢每一個往昔中死去,又在每一個清晨每一縷愛和思念中複活。每一季花開和凋零每一次相遇和別離每一波潮漲和潮落都在向我們講述著生與死的循環往複唇齒相依神妙難測。死神是我們終日的陪伴不倦的良師和從不懈怠的督導。它帶給我們無窮的想象無盡的靈感和無邊的可能性。在我們逃避死之驚懼的同時也逃避了生之樂趣。
我說,“我喜歡你那個遊戲。我也要玩。”
這個遊戲的年代讓我們越來越清楚地看到,在虛擬世界中真切地體驗生之歡娛死之蒼涼未必純屬虛構。那麽興許,我們本來就身在某個遊戲之中,身在某個讓我們流連忘返深深沉醉的遊戲之中。有一天大夢初醒所有的驚恐悲傷一朝退去。我們在睡眼迷離之際,倘若還能想起一些美麗的事憶起一些相依的人。那夢境就因此絢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