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兒在來信中說,她一度十分後悔自己當初沒有選擇一個北京或上海的大學,這讓她格外憂慮自己在視野或知識麵方麵將和以前的同學相距越來越遠。晶兒的信讓我在多年以後才回過頭細細去看自己當初選擇學校的那一幕。
其實那隻是用了一晚時間的倉促決定,因為在那個年代實在沒有更多的信息用作參考。叫得出名字的大學扳著手指頭就能數過來。除此以外的憑據就是父母的道聽途說,像哪個專業的學生畢業的時候被單位哄搶之類的。因為那是我第一次參與自己的人生決策,所以印象中還留有些許新奇和興奮的感覺。但那時渾然不覺自己正站在人生的第一個岔路口,麵前伸展出一生中麵臨的最多分叉。也不會像後來那樣在每一個分叉前反複駐足,盡力在頭腦裏模擬前方的風景。在那個真心相信人生的無數可能還沒有展開的年齡,即便是一次至關重要的選擇也不過被當成一次抓彩的機會可以試了再試。
我想無論選擇哪一條路,那條河的方向都是朝著愛的海洋奔流。隻是一路上經過的峽穀淺灘看到的河岸兩旁的行人將會截然不同。這既是選擇的魅力也是選擇的撼事。深想起來又難免疑惑,那選擇真的是偶然的隨機的嗎?也許它早已潛伏在我那從遠古而來的個性之中,隻等著在現實中的顯化。
那一年恰逢我們省裏試行新規:考生在高考前填報誌願。基於需要為臨場發揮失常留下餘地,父母幫我定下了保守學校熱門專業的原則。而最終選定那個北方的學校,既是我迫切想要遠走高飛的心願其中也藏著少女對愛情懵懵懂懂的向往。那時候隻是因為在校園裏和一個帥哥學長的幾次對視,就在暗中盼望可以離他近些,近到說不定相遇的距離。後來有一年寒假回家,在人潮湧動的火車上,我竟然像曾經在心中偷偷設計那樣偶遇那位學長。當時他從幾乎無法挪腳的夾道一路擠到我身旁。我和同行的人騰出一個空位讓他坐下。心情不複從前的我已經淡然到分辨得出他侃侃而談裏的不自信。自此我就信了“夢想成真”這幾個字。但也在後來的經曆中一次又一次地驗證那“成真”的永遠是過去的夢想。而人注定要一生追夢。那些擦肩而過的人一時之間的心境又是怎樣影響了一個人的選擇呢?
臨到考試,我如有神助。我的高考總分比我那個被北大錄取的同學高出三十多分。 聽說作為當年的“文曲星”我的名字被純樸的小城人民刻在廣場的石碑上。但我終究因為那個新規與北大錯過。也許有關方麵隨即發現那項規定不過是白白難為自家學子,從此再也沒有實行過。偶爾想起來,我不免要自戀地認為它兼程趕來為和我過不去。又有多少選擇真的握在自己手中?不過在我們上學的年代,北大還沒有象後來那樣一枝獨秀。我又很喜歡我的同窗喜歡母校,並不曾為此抱憾。再後來雖然也可以去北大讀在職研究生,我還是選擇了母校。
後來的後來,北大就爆紅了。有一次被問到我是不是北大人,我的否認裏多少帶點遺憾。再看到有關北大的各種風光,就好像自己錯失了什麽本來可以憑借的榮光。
母親幾乎所有的幸福感都來源於旁人的稱道。即使坐在出租車上她也會對司機說:“這是我女兒,十五歲就考上了XX大學。。。”我坐在一旁不再象年輕時那樣力圖用明顯的不滿劃分出我和她之間的層次差別,而是眼觀鼻鼻觀心恍若不聞。對人提及此節時我不由要帶上幾分自嘲:想想我的人生在十五歲那年就到達了頂峰,實在有點對不住我媽。無論表麵上對母親的誇耀多麽不以為然,在心裏我卻著實享受著能夠給她帶來快樂的那一刻,無論那是多麽短暫的一刻。我因此就在孝心方麵引以為憾,如果那XX大學能夠換成北京大學的名頭,母親的聲調又該多麽響亮。準確地說,經過年深日久的熏陶,母親於我就是社會價值觀的具體象征,讓我在不知不覺間心甘情願地認同著迎合著。
就像很多父母一樣母親將我的價值視作她的價值。我也象很多兒女一樣以取悅母親作為自身的價值。我們會以所擁有的財富地位名氣知識風度等等折算自己的價值,也會試圖攀附某些和我們有過絲縷關聯的東西抬高我們的價值。我們會在比較中甚至在曲折的多重比較之中評估我們的價值。我們或許還會以誰為自己付出了多少愛經受了多少痛苦來確認自己的價值。我們把自己放在一個由各種價值尺度交錯織成的網中,讓那些尺度去決定我們的幸福指數。卻鮮少追問我們本身的價值所在幸福所在。
如果我真的上了北大,母親大約是可以在所有的父母麵前得意一番的。但那些或真或假半真半假的豔羨即便不是一次性的也是逐級遞減的,與之相應而來的幸福感就像一塊燃盡的碳熱力越來越微弱。我在很多年裏就這樣看著母親。看著她由起初的鬱鬱不得誌事事感覺低人一等到後來終於攢下了一些資本越過了一些人,幸福感似乎也在一點一點上升。但那些幸福感看起來總是搖搖欲墜,又那麽需要旁人的配合。這讓母親的情緒總是在低水平狀態中期盼著激情拔高。直到有一天我終於意識到,沒有人能夠為母親的幸福負責,除了她自己。
如果我真的上了北大,對我自己又有什麽不同嗎?我想那會讓我在炫目的光環之下 將自卑更深地隱藏起來,連我自己也難以察覺。即使沒有上北大,我也曾長久地將一顆惶恐的惴惴的心藏在虛張聲勢的自傲之下。每一點能夠搜集到的自傲,多於別人的知識強於別人的工作或者僅僅是話語的鋒利甚至個性的淩厲,都是我外在的盔甲或裝飾,用以支撐我的自信和能力。從而在有意無意間遮掩心中的自卑膽怯和無力。
漸漸地,所有華麗的光都已退去,除了星光。夜風寂寂。這時我才隱約看到自身所發出的光。那光像螢火蟲的光那般柔和微弱,但它會漸逐漸明亮起來。一切的一切都在那光的裏麵。我們可以去選擇然後去“成為”(TO BE)其中的一項或很多項,將它們在世界上顯現出來。當我們看見它們的時候,常常以為那些是我們在世界裏找到的東西。它們並不在世界之中。
終於我開始了解,要為我所得到的感恩也為我未曾得到的感恩。我所得到的不過是讓我略嚐佳釀以心向往。而我所未曾得到的卻象酒香一路將我引到那藏酒之處,得以盡情啜飲。
上學早實在不是什麽好事,我算是輸在起跑線上了。落下的後遺症就是到現在我也整不明白周圍的人在想啥,隻好沒事自己瞎琢磨。
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