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船停在港口。小新仍然病怏怏的,靜把他趕到甲板上去躺著曬太陽,他又早早地回到房間。
林過來告訴靜,丹尼說他這幾天見到的人都很fake,他不想下船了。下船以後看到的東西也都是fake。靜心想,這個理由可夠fake。
於是夫妻倆自己下船去玩。他們上了一隻小遊艇,乘著遊艇沿著一個小島足足轉了一大圈。節奏歡快的墨西哥樂曲飄蕩在碧藍的海波之上。寸草不生的磷峋礁石,懶洋洋的海獅,快樂的船夫,幾隻遊艇上大呼小叫的遊客,畫麵美得讓靜有幾分恍惚之感。好像她並不真正身在其中。靜由衷地想“活著真好啊” !如果沒有人類,世界會有多麽寂寞。
下了小艇,兩人又在一個搭著草蓬的酒吧裏吃了一份墨西哥餐。靜叫了一杯龍舌蘭酒,不過半杯酒量的她微醺著回到遊輪上。
看到小新依然躺著,靜正high著的情緒不由跌落下來。她幾乎想要一把將小新拽起來,拽到外麵的世界裏。
“真的不能起來嗎?”靜帶點不滿的焦急。
“不想起來。”小新悶悶地說。
靜用手摸了摸小新的額頭,有點發燙。小新已經吃過自助餐了。這方麵他像靜,千倒萬倒胃口護好。靜把藥和水拿出來放在小新的床頭。然後仍舊去吃晚餐,看秀。
今天是平安夜,整台節目都是演唱聖誕歌曲。靜全無欣賞的心思。她在並不熟悉的台上正努力製造的歡快旋律當中察看著自己焦躁得幾乎失控的情緒。“我怎麽會這麽沒有耐心?”
從小小新生病,靜都會坐在床邊一直陪著他。上一次小新發燒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那也是一個平安夜。小新握著靜的手說,媽,你可以呆在這裏嗎?靜在小新床邊幾乎坐了一個通宵。恰巧第二天下午在家裏要辦一個四五十人參加的party,已經來不及取消了。這個party一直持續到淩晨二點多。接下來的一大早,一家人又開車去了拉斯維加斯。居然也過來了。靜回想起來都覺得自己的耐力不可思議。
再往前推數年的那個平安夜,在靜的記憶裏似乎是一片素白。唯一的顏色是一排連在一起的綠色塑料椅子。靜和護工兩個人坐在椅子上打盹。對麵的接診台裏坐著一個值班的護士,她大部分時間都趴在桌子上睡覺。到了早晨五點多,強子從手術室裏被推出來。靜趕緊迎了上去。隻見強子雙眼緊閉,臉色慘白,帶著呼吸麵罩,被直接推去了ICU。接著,主治大夫從手術室裏走出來,手裏端著一個白色的醫用盤子。那盤子裏裝著一整塊肝。大夫用一隻手術鉗撥拉著橫截麵,讓靜看那上麵的白色組織。靜默默地聽著,沒有疑問,沒有好奇,也沒有惡心,沒有怪異。什麽情緒都沒有。她甚至還一直保留了喜歡吃魚香肝尖的習慣。
靜不知道她那粗大的神經到底是保護了她還是害苦了她。她每一次讀《飄》,讀到郝思嘉被白瑞德羞辱的時候,恨不能自己暈過去,可偏偏就沒有辦法暈。靜就十分投契地大笑起來。靜自己在關鍵的時候是絕不會暈過去的。有多少次,靜都希望能夠一覺睡過去,一直睡到陰霾散盡。不用一次一次地去拿那個永遠讓人心頭沉重的檢驗結果,不用一遍一遍地聽醫生冷冰冰的結論,不用時時刻刻懸著心等待頭頂那隻劍落下來。如果她不是那麽倔強地站立著,支撐著,是不是命運的擊打會少一些呢?
其實,日子也沒有那麽難過。
如果靜沒有那麽眼巴巴地期盼“這一切快快地過去”,而隻是坦然地把它當成生活的一個過程。如果靜身邊的人不是以那麽憐憫的口氣談起她,讓她也不免要常常自歎命運不濟。有時候,靜會要強地與親近的人爭辯:我覺得挺好的,該有的我一樣都不少,有什麽可憐的?但她從沒有真正接受過自己的狀況。到了很久以後靜才漸漸明白,好與壞,得與失,快樂和痛苦,幸運和不幸,不過是主觀體驗。當你靜靜地看著它們麵對它們,而不是不停地評判不停地擔憂,它們無法撼動你內心的平安。
一幕一幕場景在靜的眼前流過。靜發現自己其實並沒有那麽痛恨過去那些年命運的擊打。“朝聞道,夕可死”,說這話的人對於那種“聞道”的欣喜必定有過深深的體會。
“命運所給予的都是最好的”。想到這裏,靜的心立刻安定下來,焦躁頓去。
。。。
看完秀回到房間。靜在小新的床邊坐下。
“你知道嗎?我剛才真的有點崩潰。”靜握著小新的手說,“你的狀態讓我想起你爸。。。”
靜一直覺得小新身上的優點都來自強子。漂亮白淨,風度翩翩,寬容幽默,細致耐心。。。連一向因為靜被拖累而遷怒於強子的母親也感慨過,強子“除了身體不好樣樣都好”。後來,靜每每想到她和強子的衝突時,都會將所有的罪責歸到自己頭上。她是那麽自責,以至於無法去回憶過去。她冷眼看著愛情,認為那不過是徹頭徹尾的自私的情感。就像她自己當年,隻顧著考慮自己的感受,隻想緊緊抓住所愛的人,完全忽略了對方的痛苦。曾經以為的情深似海,到頭來卻讓靜痛楚地期望寧願永無相見之日。
“也許事情的真相不是這樣的。”靜慢慢地對小新講述,母子倆從上船以來第一次這樣心意相通地談話,“我剛剛發現,我和你爸爸最大的衝突其實在於,我認為他一直都在放棄。”
一個人怎麽可能是完人呢,他的優點之中不免隱藏著缺點的。也許強子太在意他的風度了。從容地走向死亡漸漸成了他的人生規劃,超過了他的求生意願,甚至超過了他對稚子愛妻的牽掛。那時靜能夠感受到強子內心深處那種一點一點的遠離,卻不能確切地知道到底是什麽將他拉走。她幾乎神經質地一遍一遍哀求,“想想我想想孩子吧。”她從強子那裏感受到的是淡漠,而強子從她這裏感受到的是壓力。這給他們雙方帶來痛苦,給那些彌足珍貴的時光蒙上陰影。
這些年裏,靜執著地尋求著真實。那不是出於道德高尚、政治正確、美麗詞藻、感人表演的真正發自內心的真實的情感。無論那是恐懼、憂愁、嫉妒、自私還是痛苦、無助、怨恨、卑劣,隻要一個人看見它接受它,它就不再造成傷害。靜一直覺得,強子當年不肯表露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生命的不舍。但她永遠無法知道真相了。人真的能知道關於自己的真相嗎?
至少,靜在這個平安夜寬恕了自己。靜對小新說,“造成痛苦的真正原因是,我們無法相互理解。”。
這首電視劇《空鏡子》裏的插曲《好人好夢》,靜曾經在病床邊為強子輕聲唱過。旁邊的小護士聽了,笑著說,去參加我們醫院的新年聯歡會吧。多年以後再聽,另有一番滋味。
真實其實隻有客觀的一種, 隻是我們賦予真實各種不同的屬性。有時候真實並不是很難去認識, 難的是如何接受。就像我們人生, 是學了很多不知所以的東西, 看著絢爛多彩, 其實是自己也無法理解的狀態。
期待下一篇。。
好久不見。謝謝來訪。:)
正好後麵有一篇擬定的題目是“fake人生”。也許會和你的評論相接。
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那麽就會的。
謝謝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