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為寫吃吃喝喝這等俗物,隻有如艾妹妹這樣的大將之才方能hold得住,不想丹兒弄起筆來也風生水起、如火如荼。這讓我按捺不住一顆湊趣的心,踴躍一試。
上次回家,高中好友特地從廣州趕來相見。還記得有一年大學暑假返家,我和她各捧著一個大白瓷盅,沿街漫吃,嚐遍了整條街的鹵鴨翅、擔擔麵、紅油抄手、酸辣粉……晚飯過後,坐在西政的小山坡上看濃墨重彩的漫天晚霞。如今回望那幾天,這朵小確幸的花兒還兀自開在記憶的深處。
一指頭彈過二十多年。再見時我倆先將離情別意拋在一邊,從機場直奔火鍋店,以熱氣騰騰、紅紅火火的麻辣湯鍋通通透透洗了一把他鄉的塵土。以此拉開舌尖還鄉之序幕。不過僅僅幾天下來,跟著我離鄉別土、遊走四方的舌尖也學會了造作矯情,悄聲抱怨一味的鹹辣,掩去食材的天然本味。舌尖不再是當年的舌尖,我也不再是當年的我,街上沒有飄過梔子花的幽香,南山的夜景朦朧如漂浮的夢,晚霞羞澀地躲到高樓的身後,連西政也遷去了新校園……
寫到這裏,按例應該停下來一唱三歎,懷古傷今一番。偏偏我更愛眼下這個動蕩的世界。好像坐上一列高速火車,你無法預料看見的下一道風景是什麽,遇見的下一個人是誰,火車將會帶你去往什麽地方。你在這個瘋狂的世界裏盡心盡力地擔憂、驚恐、期待、興奮、無助、惶惑。然後你了解一切都是幻覺,如同在迪斯尼玩一回星際穿越。踏上這麽過癮的旅程,你還願意回到過去,守著經年不變如誤入照片的生活嗎?
當我們幽然歎息時,我們所歎的是什麽?
聽說我回家,舅舅姨媽們也趁興團聚。一大家子索性一起住進酒店。每天五吆六喝出門吃飯,好像養老院到了放風的時間。這些舅舅姨媽們在我眼裏一向是老的,而現在看來真的老了,背脊佝僂了,腳步蹣跚了。這令我心中黯然,“老”實在是一件無可奈何卻又無可逃避的事情。轉念再想,“老和小”,大概也像“窮和富”,“美和醜”等等,多少含有比對的因素。念及此項,心下一鬆:不管世界如何看我,我隻要盡力以美好的眼光去看世界、看自己;不管身體如何衰老,我隻要盡力保持一顆如水中的魚那樣鮮活的心。想罷,自己也被這番“戰天鬥地”、“其奈我何”的豪情壯誌鎮住了……
最暢快的記憶是與堂哥堂嫂一起消磨的時間。情誼如風,在每一個角落駐足,然後悄然走開,隻留下輕淺的印記。不曾想與他們少年時的情誼,竟然又因為相似的困惑和思索而續接為中年的意氣相投。每到周末,必要隨夫妻二人到經他們精挑細選的地方,或憑欄遠眺兩江匯合處的浩浩湯湯,或隔窗俯看解放碑的熙熙攘攘,或竹林或草堂,高談闊論,淺言低笑。恍然間,竟有把酒臨風,不醉不歸的淋漓酣暢。
而臨走時去和大舅舅道別,又是另一番景象。舅舅扔下一屋子的客人,將我送出門來,頗有感觸地緩緩說道,“小寧啊!人生到了這個時候,回想起來真的和做夢一樣。”我不由呆了一呆。這位舅舅英俊儒雅,博學多才,經過風雨,見過名利。老來回首,竟頗有蕭索之意。我一向對他執以尊長之禮,恭敬有加而親近不足。聽聞此言,忽覺彼此心意相通,感傷莫名。走上前去,默默地將他抱了抱……
當我們回顧此生時,我們的百般感慨將會是什麽?
從家鄉回到北京。
如果人可以選擇故鄉,北京大概會是我的首選。我極愛它的大氣包容和勃勃生機。
扳著指頭大略數了一下當年時常出沒的吃喝場所。從早年流行粵菜時的明珠海鮮、順峰酒樓,到老字號的仿膳、鴻賓樓、便宜坊;從西苑的旋轉餐廳到巷子深處的私家菜;從胡同裏的鹵煮、炒肝,到遠郊的烤全羊;從火爆的譚魚頭到精致的滬上人家;還有各個辦事處的地方風味,大理辦事處的過橋米線,雲南辦事處的汽鍋雞,川辦的回鍋肉,新疆辦事處的羊肉串……
那些沒完沒了的“工作餐”早成過眼雲煙。見過的人,吃過的菜,在記憶的存儲卡裏連名字也大多刪掉了。而留住的記憶似乎不僅僅關乎吃喝。
一次和兒子專程去高新大廈吃剁椒魚頭,據說那店是中南海出來的廚師開的。兒子說,我們一人來一份魚頭吧,以前都是這樣的。我知道他的記憶出了偏差,當年我們總是一家三口叫一份魚頭外加一、二個青菜。不過還是依著他點了兩份魚頭。等到那樣碩大的盤子端上來,我怯生生地問上菜的小夥子,這就是兩份了吧?小夥子挑眉一笑說,這是一份。
我剛剛在論壇學到,“吃貨”這個詞是不可以隨便拿來自謙的。那麽自此“飯桶”是推辭不得了。
我們倆默默地努力著,將各自盤中的魚頭幹掉一半。然後猶猶豫豫地交流心得:
“好像沒有想象中那麽好吃啊!”
“是,好像有點腥。”
於是我意識到,所有的記憶,無論是刻骨銘心的,還是雞毛蒜皮的,注定被我們目送著,越走越遠。
當我們大快朵頤的時候,心中懷念的又是誰?
回去的時候,那種上規模的同學聚會也參加過幾回。有一次,班上的老大哥在民族宮裏訂了包房,樓上樓下兩層,恭謹聽命的服務員,外加一位專司照相的下屬,這些讓我在感激之餘頗覺不適。我不見這樣的排場很多年了。
同窗相會,個個親切有禮,熱情有加。年少往事被巨細靡遺地翻出來,引起一陣又一陣的暢懷大笑。那些純真的往事,那些荒唐的往事,那些曾經傷痛不已實則雲淡風輕的往事,那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往事……讓大家似乎重新沐浴了當年燦爛無比的陽光。
隻是,觥籌交錯和笑語歡聲恍惚了我,讓我既想不起在場每一位過去的樣子,也看不清他們現在的樣子。
當我們談天說地、談笑風生時,我們所談的是什麽?
席間一位男生提起當年我們宿舍的“藍裙子”,悠然神往。那真是青春靚麗的年齡,3塊錢一條的毛巾裙,束上一根白腰帶,就配出一套“宿舍裙”。幾個人統一著裝,嘻嘻哈哈、旁若無人地招搖過市,引來滿街的回頭率。
有人旁證自己曾經年輕過固然值得寬慰,不過也僅此而已。那些陽光燦爛的記憶是時光濾掉了烏雲和陰雨所PS出來的結果。回憶,隻是坐在時光的河岸看水中搖曳的倒影,美好卻不真切。
克裏希那穆提說,放掉記憶,人才能活在“當下”,才能“看清”。否則我們再也看不見對方,而隻能看見自己頭腦中加諸對方的概念。千真萬確!前一陣我寫過一篇“試讀凡塵”,誇讚一位城中我所喜愛的作者。大搖大擺發到論壇上,經過南國MM的提醒,也接到作者親臨的感謝,竟然完全沒有發現一個明晃晃的bug:她的ID本是“塵凡無憂”。(如果塵凡讀到此文,在此鄭重道歉。並且要格外讚一句:你的新作“秀時代”寫得極棒,細膩真摯,絲絲入扣。)
當我們以為我們看到、聽到時,我們所看到聽到的又是什麽?
此文最後引用驢師大作“DECK”裏的一段話(因為我寫不出更好的文字):成為往事的,隻能是世界和我摩擦出的偶然,是永不重複的曾經。往日的歡樂,如今催不出一次笑顏,往日的悲哀,也不多添一滴眼淚。曾經有愛,人物或香消玉殞;曾經有恨,對象已無影無蹤。縱使時光倒流,此情此景不會再現,哪怕知音對麵,如癡如愚無法言說。能夠被說出來的,都蛻變成了故事。像從不相交的兩條平行鐵軌,意識隻能行走在故事的那一條軌道上。
寫完文章,我小聲問自己:當我在這裏囉囉嗦嗦時,我囉嗦的到底是什麽……
塵凡無憂的“秀時代”鏈接: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1220/201507/15213.html
驢師的“Deck 不能承受之輕”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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