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的第六天
可月的畫:一扇斑駁的朱漆格子窗,窗上透著濛濛的綠意,揉合著白霧淡淡地化開。隔著一扇窗,是雨裏雨外兩個世界。
遊輪緩緩行在航道中,兩岸寒山凝翠,山頭成片散落的積雪潔白炫目。細雨漫步天地,若有若無。可月凝神看著雨點落在巨大的舷窗上,一滴覆蓋上另一滴,毫無聲息,如同從玻璃裏麵綻開的小花。然後慢慢滑下,好像飽滿的輕愁,終於凝成清流的淚水。窗外的世界似近還遠,亦幻亦真,清冷無聲,美麗得不近人情。好似一幅嵌在窗框中的畫麵。
窗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可月來回挪動了幾次,以便將自己安頓在頂層活動室裏一張靠窗的沙發裏。碩大的沙發包裹著搶眼猩紅色,座位的邊緣呈流線型,配著鋥亮的金屬支架,處處透露著當代的洋洋得意,浮誇張揚。
在用各種分隔創造出的高低錯落的空間中,安置著吧台,高椅,茶座,緊密而不局促。深酒紅的地毯上排列著金色的幾何圖案。連每一根立柱上的彩繪也恪盡職守地忙著烘托氛圍。
這會兒趕上孩子們的遊樂時間。在正前方留出的場地上,大大小小的孩子們正比比劃劃跟隨著台前的大玩偶舞蹈,身姿稚拙,眼神清澈。DORA DORA的音樂熱鬧歡騰,充斥著每一個角落,把大廳打造成一個小型迪斯尼樂園。
紅塵世界應該是這樣吧。滿滿騰騰,鬧鬧哄哄,讓人有時心煩意亂想要躲避,有時又恨不能酣暢淋漓地將自己浸進去。
快要下船了。與程立相處的一周,對可月來說如同行走在夢幻世界。時光濾去了歲月的黯淡,單單用暖色的絲線為她呈上了一段絢麗的織錦。而貪心不免讓人想把美好的短暫慢慢抻長,抻成一生的長度。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樣的詩話原本已經淡出了可月對婚姻的預期。
婚姻不過是一紙契約,是愛情對世俗的妥協,是人類在不安分的情感和安定的社會之間達成的脆弱平衡。可月從不憤世嫉俗,她隻是通過觀察得出這個結論。維持一段婚姻,要緊的是責任、隱忍、堅持甚至麻木。將鮮活的,變化的,生氣勃勃的感情倒入刻板的鑄模中,直到冷卻凝固,於是大功告成。廝守廝守,不是撫慰的摩挲,溫柔的凝視,而是因為空間狹小避無可避,隻好彼此撕扯著相守。經過歲月熬煉,最終獲得一張“平淡的幸福”證書。
可月自己父母的婚姻便屬此類。可月跟閨蜜聊天的時候,絲毫不加掩飾:“我媽就是一小市民”。她一邊嘟著嘴吹散茶杯上的水汽,一邊若無其事地作著事不關己的評論。這話裏沒有諷刺和貶低,隻是事實陳述而已。瑣碎平庸的母親和儒雅帥氣的父親,這樣的搭配有時讓可月聯想起胡適和江冬秀。浪漫的感情就如白色的霧氣,給生活帶來輕柔而神秘的色彩,但終究不過是裝飾和調劑。而生活的碎屑才能像砂粒一般填平那些坑坑窪窪,讓婚姻還能立得住。所以與胡適牽手到老的隻能是江冬秀。隻不知這是二人的幸或不幸?
可月自認俗人一個,因為看得通透便可免去失望。偏偏如今的她竟然也幻想把俗世嵌進夢幻的畫中,算是無可救藥地落入俗套了。
觀畫成癡,或如《聊齋 畫壁》中的朱生,“不覺神搖意奪,恍然凝想,身忽飄飄,如駕雲霧,已到壁上”。隻是人若果真邁步入畫,想必會出現時空錯亂的場景,原先畫中的景象在波動的水紋中重新組合。那些青綠山水,悠遠意境漸漸幻化,變成房間裏淩亂的陳設和日日不斷的口角爭執。就像這會兒,可月隻能隔窗欣賞美麗的風景。一旦跨出艙門,感受到的隻會是淒風冷雨的洗禮。
畫裏畫外,畫外畫裏……
可月似乎在不同的世界間遊移,連室內的喧鬧也離得遠了。“幻由人作”,“我思故我在”。自己麵對的這個世界就是真實的嗎?所有的感受都離不開心的體驗。透過內心的情感去看世界,好像隔著一層輕紗,那紗的顏色隨著內心的情緒不斷改變,那世界也會像川劇中的“變臉”那樣,不時變出溫馨或淒冷的麵孔。誰真誰幻?況且自己所見的世界與旁人所見又一樣嗎?誰對誰錯?
可月在自己用一個個問題設下的八卦陣中迂回穿行,不由繞得暈頭轉向,找不到出路。不經意間,瞥見程立正笑吟吟地坐在沙發的另一側,臉上帶著饒有趣味的探究。可月怔怔地望著程立,一時回不過神來。不知眼前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男人,自己究竟認得或是認不得?是今世認得還是曾經認得?是遠處認得還是近處認得?是偶爾認得還是永遠認得?
可月忽然像貓一般“嗾”地竄起來,尖聲大笑,笑聲淹沒在喧鬧的音樂中,好像探出頭的魚轉眼沒入水中。她用力一把拉起程立,顧不得對方一臉的錯愕。
執子之手,一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