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的第四天
可月的畫:黯淡的綠色,中間勾勒著奇奇怪怪的線條,造出芸芸眾生的世界。在這混沌的世界當中,包圍著一個小小的方塊,透明純淨的藍色,是冰的結晶。
在親眼見到以前,可月一直以為冰川就是一道道凝結成冰的山澗。
原來冰川是一條雪之河。雪從高處崩落下來,在山穀中湧動、堆積、凝結而成。可月回放著那山崩地裂,天地彌漫,雪湧浪奔,終至塵埃落定,萬物息聲的種種情形,心頭冒出一句,山無陵,江水為竭……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自然界的變遷以億萬年計,人以短短數十年的生命,卻總想挑戰天長地久,海枯石爛。這是自不量力嗎?既然天地不仁,萬物無情,假如沒有人,誰來感慨這滄海桑田,驚歎這造化神奇呢?人到底是渺小卑微軟弱無助,抑或是萬物之靈接近神的形象?又或許人借著情感,借著心靈終能超越時空的束縛,抵達永恒。可月沒有答案,無奈自嘲: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真正震懾可月的還是那冰川的顏色。夏夜晴空的深邃,加勒比海水的青藍,海藍寶石的通透?可月細細地想,竟似沒有一樣東西可比。雖然冰川表麵沾汙,但在入海的斷麵處那種純淨澄澈、毫無瑕疵清晰可見。那是雪之魂、冰之魄、風之舞、雲之影,是初生嬰兒的眼眸,初春的第一簇嫩葉,是朝露,是蓮蕊,是花的精靈,是月的魅影,是纖塵不染,是清心至福……如果靈魂也有顏色,那麽就應該是這種冰的藍色吧。可月貪婪地攝取著,留著日後回放,可以養眼養身養心。
……
晚飯過後,可月與程立一道去看秀。這回可月穿一件長袖薄紗透視裙,黑底淺色碎花,前短後長的荷葉裙擺,似乎每踏出一步都有荷風輕托,倍生嬌柔。上回程立隨口歎過一句,還是穿裙子有女人味,可月便深悔竟然沒想到多帶幾條裙子。平日裏,可月沒有很多需要穿裙子的去處,也不肯為女人的零碎花太多時間,自覺灑灑脫脫,來去如風。過了四十年,方才驚覺自己錯過了許多做女人的樂趣和特權,心中盤算著回去以後定要大肆采買一番,過足了女人癮兒。
可月事先看過節目單,但仍然搞不清秀的內容,似乎不是英語,她隻認得soul,想著是和靈魂有關的表演。實際上,那是一對來自烏克蘭的夫婦的空中雜技表演。二人挽住綢帶在空中穿梭盤旋,輕盈如雲燕,矯健如蒼鷹。又以身體相互支撐,做出種種高難度的動作,姿態優美,配合默契。可月不時需要屏住呼吸,雙手合十,緊張地注視著他們的每一個錯手,交替,看他們如何以手緊緊相握,以各自的力量和信心,展示出一個又一個行雲流水、扣人心弦的場麵。
可月漸漸領悟到這個秀和靈魂的關係。如此完美、天衣無縫的合作似乎已經超越了技巧的純熟、編排的流暢,而達到靈魂上的契合。那是分離時不停的尋找和呼喚。是相遇時水乳交融的投契。是相互補足成為完美的整體。是沒有間隙、渾然天成的合一。當他們把手交在對方手中,將身體騰空的時候,便將生命和未來毫無保留地交出去。這無關勇氣,隻是確鑿無疑的信任,命中注定的坦然。可月的感動一點一點升起,又蓄成眼淚慢慢地滑下。
程立捉住可月的右手,輕輕地摩挲,將陣陣暖意傳遞過來。這一刻,兩人眼裏心裏隻有對方,好像一滴水遇見另一滴水那般相互依偎,不分彼此,又寧靜悠然,滿心歡喜。可月在這一刹那忽然被點醒,放下了她對愛情的種種追問,心中釋然。
可月這次臨出門前在一個餐廳裏約見閨蜜楊玉。
楊玉此時產期將近,身子笨重,連臉也浮腫了。可是孩子出生之後的合法身份還沒有搞定。
或許因為想到程立,可月按下滿心的擔憂,冒出一個相當幼稚的問題:“你愛他嗎?”當然兩人都知道這個“他”指的是孩子的爹。
楊玉冷哼一聲,“什麽愛不愛的!他們倆沒孩子。等我生下這個,抱去他家,看老頭兒老太太是不是還站在他前妻那邊,看他還敢三心二意!”
可月盡力掩飾住滿心的不以為然。不過一年多的時間,楊玉不再是那個因為重遇初戀情人,果敢離婚追求愛情的浪漫灑脫的女子,倒成了挾子逼婚的棄婦。
可月一直不確定,這個時代的愛情在她的筆下應該是什麽顏色。那感覺總免不了油滑粘膩,不清不爽。好像廣東館子裏墊在茶點下麵的白菜葉子,水流水滴,早已失色,不過是一道道佳肴的陪襯。這是一個奢華逸樂的世界,所有的東西都為口腹之欲。
終於,可月在那黯淡模糊的色彩當中添加了一方冰藍。即使不是天長地久,隻是瞬間返照的永恒。可月用那方冰藍封存希望、遐想和點滴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