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浪齋隨筆

歲月如河,逝者如斯。留下的是難以忘懷的某些人,某些事,某些時刻。時而懷舊,且將縹緲的思緒,捺入筆端。我手寫我心,能與人分享,也是一樁樂事。
正文

毛薺

(2010-02-18 10:25:17) 下一個

 

 

            梁莊村子小,人口少,和我年齡不爭上下的年輕姑娘沒幾個。村裏人管十幾、二十來歲的未嫁姑娘叫小姊妹。隊長喊上工的時候,常常是“勞動力上東湖拉耩子,婦女上溝沿耪蜀黍,小姊妹上西湖掰棉杈,”或是“婦女跟小姊妹上路北翻紅芋秧。” 小姊妹是要和婦女分開另提的。小姊妹裏頭,毛薺跟我最要好。

            毛薺比我大兩歲,十九了,家裏就她跟她娘兩個人。聽人說毛薺娘從小就沒了父母,跟著親戚跑日本反來到梁莊,被親戚送給梁莊一戶人家當了童養媳。她那對象因受了新式教育,不接受這樁封建包辦婚姻,一跺腳,走了。在外頭參加了革命,解放後在城裏當了幹部,成家立業,很少回鄉了。毛薺娘無處可去,就在梁莊留了下來,收養了一個閨女,過起了沒有男人的日子。梁莊人心善,有什麽苦活重活的,大夥兒搭把手就幫她娘兒倆做了,所以這寡母孤女的日子倒過得不難。論吃穿,在村裏還算中上等。

            我到梁莊的那天,吃晚飯的時候,很多鄉親們端著飯碗來看“城裏來的下放學生”,男女老少擠滿了我那兩間新蓋的草屋。毛薺也來了。但她一直沒怎麽說話,隻是矜持地遠遠站著,笑眯眯地看我和別人拉呱。等人群散得差不多了,她才走上前來,說:“你叫妮子,是不?俺叫毛薺,俺娘叫俺給你這個!”說著變戲法似的把背在身後的手伸到我麵前,手裏是一個毛巾包。我接過來,還是熱乎的。打開一看,是剛烙的白麵烙饃卷雞蛋!這可不是鄉下一般人家平常日子的吃食啊。淮北這地方農村窮,農民一年四季大部分時間都吃雜糧,主要是紅芋。“紅芋飯、紅芋饃,離了紅芋不能活。”有限的那點細糧,就是小麥磨的八五麵,要等瞧人、待客、逢年過節才舍得拿出來。[1]

            我感動地對毛薺說,“這我哪能要……你還是留著自己吃吧,我也有。”

            “你有什麽有,這是俺跟俺娘放工後專門給你做的,將才人多,沒法給

你。” 毛薺把包烙饃的毛巾抽出來,卷巴卷巴握在手裏,又說:“你趁熱快吃吧,俺家走了,娘該等急了。”走到門口,又回頭說,“你害怕不?你要是害怕,吱一聲啊,俺抱床被子來給你作伴。”

            那以後,毛薺就成了我這裏的常客。傍晚吃罷飯,她時常帶著一點兒針線活來串門,隔三差五地還端來一碗自家醃的雪裏蕻或自家曬的醬豆子。我喜歡聽她講鄉間趣事,她喜歡聽我講城裏新聞。有時我們倆什麽也不說,隻守一盞煤油燈對坐著, 我看書,她納鞋底,歲月一瞬間凝固了似的。

            毛薺喜歡我的書,雖然她並不識字。她會興趣盎然地拿起桌上那幾本公社發下來的知青學習叢書,翻來倒去地看,問我這兒講的什麽,那兒講的什麽。又拿過我枕邊的那本蘅塘退士編的《唐詩三百首》,驚奇地問我為什麽有的書是從前往後看,有的,像這本,又是從後往前看。又為什麽這本書每一頁都是上邊的字大,下邊的字小,而那幾本書的字卻是上下一般大。她的問題我時常也回答不出,就說:“毛薺,你小時候怎麽不上學呢?你要是上學,我向毛主席保證,你一定是一個最好的學生。”我馬上就後悔問了她這樣的問題,因為毛薺頓時黯然失色,沉默不語了。過了一會兒,毛薺恨聲說道:“你問俺娘!都是她,從小不讓俺上學,說女孩子上學沒有用。”

            毛薺娘那天湊巧也在,聽了女兒的埋怨,什麽也不說,隻顧低頭呼哧呼哧地納鞋底。俄爾,抬起頭來,拉起袖子擦了擦眼角,有點兒理虧似地對毛薺說,“我沒讓你上學,你怨我,可你看看,咱莊上跟你般上般下的小姊妹,哪個上學了?再者說,妮子在城裏上到高中畢業,到末了不還是下到咱莊跟咱一樣當農民?你說上學有什麽用?”毛薺雖然不服氣,一時也無話可說了。

            上學識字當然是有用的, 毛薺本能地相信這一點,並且很快就真正地為自己的不識字而煩惱了。

            毛薺是三裏五村姑娘群裏的人尖子。她生的白淨秀氣,成天在地裏幹活也沒把她曬黑。她不像我似的在腦後用橡皮筋胡亂紮兩把毛毛糙糙的刷子,而是像城裏姑娘一樣留著整齊利索的短發,有點兒像電影《春苗》裏的那個年輕的女赤腳醫生。時不時地把頭發向後一甩,那瀟灑勁兒呀。彎彎的眉毛下是一雙帶笑的眼睛,讓人看了就覺得甜。不光是人長的出眾,毛薺還心靈手巧。同是做衣裳,毛薺做的衣裳穿起來就是合身、有樣;同是納鞋底,別的小姊妹納的是平針,毛薺納的是疙瘩針,四針扭成一個花疙瘩,鞋子做出來往那一擺,威風凜凜一派王者之氣。你說,能修得這樣一雙鞋穿的小夥子能是凡人嗎?

            這個小夥子的確不凡。他名叫李超,是大店公社李莊人。毛薺娘兒倆在眾多的提親人快把門檻踏破的時候選中了他,一是看中李家戶頭殷實,有幾兄弟,李超願意當倒插門女婿;二是小夥子本人高中畢業,有頭腦,好鑽研,為人又大方厚道;三是他已經報名參軍並通過了體檢,不日就要去部隊經風雨、見世麵,前途不可限量。

            毛薺對這個未來的夫婿一百二十分的滿意。送走了李超,她的心好像也跟著去了。成天念念叨叨地跟我談部隊的事兒,把我肚裏那點有限的關於解放軍的知識都掏空了。疙瘩底的布鞋也趕做了好幾雙,橫紋布的,燈芯絨的,剪刀口的,鬆緊口的,都用一塊雪白的紗布包了,藏在床底下的箱子裏。

            我回城住了幾天。剛回村的那天傍晚,毛薺就端著一瓢炒花生來串門了。我看她滿臉按捺不住的喜色和急迫,心裏猜到了七八分。偏要氣她,就故意一邊剝花生吃,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李超這人真是的,走了這麽長時間了,也不說來個信,恐怕早把你忘了吧?”“看你說的,”毛薺馬上護得跟蠍子似的不讓我說下去。旋即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說“這不是,信到了三天了,路上不還得走好幾天嗎?你不在,俺也沒法看。真能急死個人。”

            “不能找會計給你念念嗎?”我明知故問。

            “那哪能,”毛薺撇撇嘴,“哪能讓旁人看他的信?”

            “拿來吧,”我不再打趣她,從她手裏奪過信來,念。

            信裏並沒有讓人臉紅耳熱的詞句,隻是報告離家後,新兵連裏認識了哪幾個老鄉,火車經過了哪些地方,最後到了河北的軍營。說他很想家,兩個家都想。叫毛薺保重身體,抽空多去他家走走,以後會想辦法接她到部隊探親等等。那時候,情書恐怕也隻能寫成這樣了,特別是明知這信非得請別人念給未婚妻聽,就是有甜言蜜語的也不能寫了。我和毛薺大概同時想到了這一層,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我是替毛薺歎息,毛薺是替自己難過。她又一次羨慕地對我說,“你識字,多好。俺算是白活了。都怨俺娘,從小沒讓俺上學。”我倆一時都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毛薺說,“你還得幫俺個忙,給李超寫封回信。”

            我立刻慷慨仗義地拿出紙、筆,說:“你說吧,我替你寫”

            可是毛薺不肯說,隻是一味地催我:“你寫就是了,咋寫都行。”

            我自然也不肯,堅持道,“李超是你的對象,你不說,我咋寫?你要再不說,我可要睡覺了嗬。”就把筆放下,大大地打一個哈欠。

            “別……別,好好,俺說,你寫。”毛薺有點兒急了。

            “你就寫,李超,你在部隊要好好幹,要早日入黨,提幹,家裏的事不要你操心,有我呢。”毛薺雙手托腮,眼睛盯著信紙,慢慢地說。

            “開頭要不要寫‘親愛的李超’啊?”我握著筆問道。

            “哎喲,你那說的什麽呀,多難為情。”毛薺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朵根。

            “這有什麽難為情的?這是寫信的格式,我給家裏寫信開頭都是這樣寫的:親愛的爸爸媽媽,”我理直氣壯地說服她。

            “真的嗎?那你就寫上吧,‘親愛的李超’”,聲音小的像蚊子哼哼。看我刷刷地在信紙上筆走龍蛇,毛薺又想起來一件事,“對了,再跟他說,你家的老母豬前天生了十隻小豬,可歡實了。俺過去幫忙了,你爹你娘很高興,說咱自家喂五隻,趕明兒上集賣五隻,等你家來探親的時候,豬該長成了,到時候要宰頭肥豬請客哩。哦,還有,俺給你用勾針勾了幾副領子,麻斬就給你寄去……

            我把毛薺的話都寫下了,看看還空著小半頁紙,想了想,便自說自話地加上了一首打油詩:

 

            李超俺的親愛人,

            入黨提幹要上心。

            你在部隊好好幹,

            俺在家鄉候佳音。

                         ---你的未婚妻  毛薺

            寫完念給毛薺聽,毛薺又羞又笑,點著我說,“你咋恁能寫,像個賣瓦盆的,還一套一套的。” 

            我把信紙推到她麵前說,“簽字吧!”

            “簽字?”她看著我,迷惑不解地問。

            “對呀,這是你的信,得你簽了字才算數呀。”

            “你別拿我窮開心了,我不識字,你又不是不知道。”毛薺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片陰雲。

            “就寫這倆字,毛——薺,不難。”我趕緊安慰她。

            於是,毛薺按照我寫的字樣,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地在信的末尾寫下了她的名字。那字,寫得真是有模有樣。那字簡直不是字呀,那分明是毛薺的一片心啊。接著我倆又忙著生火,燒鍋,打糨子,糊信封,折騰到小半夜,終於把這封信弄妥貼了。第二天,毛薺起大早,走七裏地上公社,趕著郵政所一開門,就把信寄出了。

            從那以後,我一直責無旁貸地充當著毛薺和李超關山飛鴻的代筆人,直到我考上大學,離開梁莊。

            後來聽說李超在部隊確實幹得很出色,入了黨,提了排長,但最後還是複員回鄉了,毛薺沒能像她夢想的那樣當隨軍家屬。一對有情人結了婚,生了仨孩子。憑著倆人的聰明能幹,辦起了家庭養豬場,還買了手扶拖拉機,農家日子倒也過的其樂陶陶。

            去年十月我回國探親,又從大姐那兒聽到了毛薺的最新消息。她的三個孩子,除了小女兒還在上高中,老大、老二兩個男孩子已分別在前年和去年考上大學離開了家,一個去了雲南,一個去了東北。鄉親們有的說,看毛薺兩口子成天忙得腳後跟打著後腦勺,家裏那麽缺勞力,倆兒子卻走得天南地北的。毛薺聽了,不為所動,她說:“隻要孩子有本事飛,能飛多遠讓他們飛多遠。咱做父母的砸鍋賣鐵也供著。”

2005319  於枕浪齋

 

[1] 八五麵:100斤小麥磨出85斤白麵,篩去15斤麩皮,叫八五麵。更講究的是七零麵,那是給老人過壽蒸壽桃,或是女人生了孩子,娘家送帶紅點的喜饃才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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