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浪齋隨筆

歲月如河,逝者如斯。留下的是難以忘懷的某些人,某些事,某些時刻。時而懷舊,且將縹緲的思緒,捺入筆端。我手寫我心,能與人分享,也是一樁樂事。
正文

大力丸

(2012-01-15 18:13:09) 下一個
三妮兒和小魯茲蹣跚著走上東關橋頭,日頭也相跟著到了頭頂。六月天,正午的驕陽火力四射,烤得三妮兒和小魯茲的鼻尖上都掛上了汗珠兒,在陽光下閃閃爍爍,嘴巴也焦幹焦幹的。小魯茲皺起眉頭眯眼看看太陽,對三妮兒說:“三姐,什麽時候才能到家呀?”不等三妮兒回答,他的眼睛又被橋頭賣冰棒大嬸麵前的冰棒箱牢牢吸住了。大嬸富有磁力的吆喝聲這時顯得格外抓人:“冰棒冰棒,三分錢一根。冰涼稀甜,壓渴去火。”

            小魯茲腳下步子磨蹭起來。“三姐,”他一隻手伸進褲兜裏,另一隻手扯了一下三妮兒的衣角,“三姐,我說冰棒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你說對不?”

            三妮兒太明白小弟動著什麽心思了。她還知道小魯茲的褲兜裏裝著什麽,那是他們走了整半天去爸爸單位看爸爸時,爸爸給的“大毛割”(五分硬幣),一人兩個,讓姐弟倆回家路上買水喝或買冰棒吃的。可是,一離了爸爸的眼,三妮兒就跟小魯茲商量開了,“小魯茲,這錢咱不花,回家交給媽,能買兩斤豆芽菜呢,好不好?”小魯茲懂事地點頭同意了。現在小魯茲看見賣冰棒的,又想吃冰棒了。買還是不買?這真是一個讓三妮兒為難的問題。(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那年,三妮兒剛上了一年小學,把讀書看得“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在學校裏識得一些字,便自我膨脹的不得了。一放學,就招小魯茲過來,自家當老師,讓小魯茲當學生,教他念書。小魯茲還在幼兒園排排坐,吃果果,連自己的名字都還認不清呢,對能捧著書本琅琅誦讀的三妮兒佩服得五體投地。三妮兒教他念,他就忙不迭地跟著念:“小河流過我門前,我請小河玩一玩,小河搖頭不答應,急急忙忙去澆田。小河流過我門前,我請小河站一站,小河搖頭不答應,急急忙忙去發電……

            倆小人兒有腔有調正念得上勁,比三妮兒高一年級的二姐聽見了,跑過來,用清脆的聲音搖頭晃腦也念起來:“發了芽的榆樹,得了雨水更茂盛;孩子見了母親,怎麽能不親近?紅花長在綠草裏,草原顯得更美麗,這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和偉大的領袖坐在一起。……

            她聲情並茂的朗誦還沒完,旋即又被已上四年級的大姐那故作蒼老深沉的聲音打斷:“樹老根多,人老話多,別嫌我老漢說話囉嗦……

            唉,有啥法子,大姐二姐畢竟多讀了兩年書,三妮兒肚裏的那點東西在她們麵前,就像芝麻跟黃豆擺在一起,不值一提了。三妮兒有點兒泄氣,伸手一拉小魯茲,“走,咱不跟她們玩,咱倆上大門口玩去。”

 

            正是那場史無前例的政治大風暴山雨欲來之際,外邊一天比一天熱鬧的緊。三妮兒和小魯茲站在馬路牙子上,脖子扭來扭去地看,眼睛都不夠使了。

            瞧,一隊打著“小教革聯”紅旗的小學教師隊伍過來了,百十來號人一邊小跑行進,一邊急促有力地喊著:“三·二六奪權,正確正確正確,就是正確!”一名壯漢孤膽英雄似的緊隨其後,梗著脖子唱反調:“好個屁,屁個好,小教革聯撈稻草!”

            不一會兒,又聽見震耳欲聾的大軍鼓響起來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十幾麵大軍鼓擂出了大軍壓境的龐大氣勢。軍鼓陣前頭,竟是那成天走街串巷拉垃圾的侯八成。此時隻見他瘦小的個子,腰間紮一條軍皮帶,挺胸凹肚,正步向前。在他筆直平伸的兩臂間,直直掌住一麵“風雷激革命造反兵團”的大旗,平素總是歪咧著的嘴此刻抿得像個鞋拔子,臉上也嚴肅得如同刷了一層漿糊,對街兩旁看熱鬧人群中“八成,八成”的熱情招呼充耳不聞。

            軍鼓陣的後邊是縣城第一高中的女生腰鼓隊,一路打著腰鼓走過來,“咚——啪,咚——啪,咚咚咚咚啪——咚——啪啪啪。” 女孩子們兩手各持一根筷子粗細的小鼓槌,上邊拴一條長長的紅綢帶,隨著打鼓的節奏舞動著紅綢,扭動著腰肢,變換著隊形,真是好看極了。

            接著,縣二機廠的工人造反隊雄赳赳、氣昂昂地過來了。他們一律穿著深藍色勞動布工作服,頭戴工人帽,肩扛鐵梭標,邊行進邊唱著威武雄壯的造反歌:“革命造反派,嗨,聯合起來,奪權鬥爭大展開。把資產階級的代理人打翻在地,把文化革命的絆腳石一腳踢開。嗨,大權歸我無產階級革命派!”

            革命是人民的節日啊。全社會都處在無以名狀的激情亢奮中了。革命嘍,革命嘍,工廠停了工,學校停了課。三妮兒們天天像一群快樂的小魚兒,在街上的人群中穿來穿去。一會兒鑽進人圈裏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表演,一會兒跟在人群後邊搶花花綠綠的傳單,常常興奮得難以自已。到了飯桌上就嘰嘰喳喳,爭相對大人報告自己在街上看到聽到的新聞,還互相辯論,各不相讓。誰也沒留意爸爸媽媽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眉頭上的結越打越緊。

            終於,有一天,三妮兒在街上戴高帽遊街的牛鬼蛇神中驀地看到了爸爸的身影。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親愛的爸爸呀!他怎麽一下變成牛鬼蛇神了呢?他那總是慈祥微笑的臉此刻板的像塊石頭,一向幹淨挺括的幹部裝上也沾上了斑斑點點的泥巴。一塊厚重的木牌掛在他的脖子上,上邊寫的字,三妮兒認不全,也不敢細看,噙著眼淚慌慌張張地跑回家去了。

            爸爸被揪出來了,給關進單位的“牛棚”去了。三妮兒覺得陽光燦爛的日子一下沒了。傍晚時候,再也沒有了在院子大門後頭伸頭探腦,等待爸爸身影從小巷盡頭出現的喜悅;再也不能叫喊著撲到爸爸身上,抱腿拽胳膊,翻衣袋搜糖果。姐弟幾個像是被突然而至的暴風雨嚇懵了的小鳥,成天戰戰兢兢的,街上的熱鬧喧囂再也不會讓他們興奮,隻會引起他們的恐懼了。

            媽媽天天還得去單位參加學習班。大姐、二姐總是和幾個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湊在一起唧唧咕咕,一個個小臉繃得緊緊,一副少年老成的架勢。三妮兒和小魯茲年齡小,沾不上她們的邊。小魯茲仍是跟在三妮兒後頭,在家裏沒頭沒腦地蕩來蕩去,小孩子的孤獨和寂寥,無從訴說,對爸爸的思念,日日增長。三妮兒雖然也嫌小魯茲太小,不能跟他商量大事兒,但有這麽個小鐵杆對自己言聽計從,多少也讓三妮兒添了些自信和膽氣。自個兒不敢做的事兒,有小魯茲一起就可以考慮,哪怕不能指望他幫什麽忙。

            這天,三妮兒悄悄把小魯茲叫到一旁,攤牌了自己深思熟慮了很久的主意,“今天我帶你去看爸爸,怎麽樣?”小魯茲一聽,立刻興奮地叫起來,“噢,噢,去看爸爸嘍!”停一歇,他好像想起了什麽,試探地問三妮兒“咱們是跟媽媽和大姐二姐一起去吧?”三妮兒用一種天降大任於斯人的口氣說:“媽媽不去,大姐二姐也不去。就咱倆去。”小魯茲神情有些猶豫起來,他遲遲疑疑地問三妮兒,“那,你說,媽媽要是知道了不讓我們去呢?”三妮兒堅決地說,“咱不告訴媽媽。你要是不想去看爸爸,我就自己去了啊。真是的,我還不想帶你呢!”小魯茲一聽急猴了,“我要去我要去,我就要跟你一起去!”

            爸爸的單位在縣城的東端,三妮兒和小魯茲走了兩個多鍾頭才走到。看大門的曹大爺和政工組的組長王叔都沒給他們為難,正在倉庫裏扛麻包扛得一身灰土的爸爸被叫到革委會前邊的小花壇邊和小姐弟倆見了麵。倆孩子一見爸爸,歡叫著撲過去,一人抱住一條腿,再不肯撒手。爸爸摟著一對小兒女,半天沒出聲,隻用變得粗糲的手掌在孩子們頭上不停地摩挲著。站在不遠處的曹大爺和王叔搖頭歎著氣,走開了。

            分手的時候,爸爸把身上口袋摸遍,找出了四個大毛割,給三妮兒和小魯茲一人手裏塞了兩個。叮囑三妮兒,帶著弟弟趕快回家,路上不要停留看熱鬧。三妮兒答應著,依依不舍地帶著小魯茲離開了爸爸單位。走出很遠了,回頭看,爸爸仍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像矗在那兒的一尊雕像。

 

            三妮兒看一眼臉蛋曬得紅紅的小魯茲,心疼起弟弟來。心裏盤算著,還是花三分錢給小魯茲買一根冰棒吧,自己就算了。這時候,忽見橋西頭護城河沿圍著的一圈人起了一陣騷動,發出一片驚呼。三妮兒來不及多想,一拉小魯茲,“快走,先上那邊看看去。”

            仗著人小,三妮兒拉著小魯茲三鑽兩擠就進了人圈。隻見當間的空地上,一個精壯漢子,赤膊,下著一件寬鬆黑色燈籠褲,手舉一盒黑乎乎鴿蛋大小的藥丸,正轉著圈兒地展示給人看。口中還念念有詞:“大力丸,大力丸,吃了我的大力丸,藥到病除身骨健。”看人們無甚反應,他又一指路邊的一根電線杆道:“大力丸,大力丸,吃了我的大力丸,三步能上電線杆,不用腳扣三角板。”見人們仍是將信將疑,他又托著大力丸在人圈中走了一遭,說道:“老少爺們,不是咱吹牛,吃了我的大力丸,身長神力如帶電。老少爺們剛才都看見了,咱現在再給各位表演一個。”說罷,緊一緊腰間大板帶,凝神片刻,突然“嗨”一聲,縱身躍起,淩空來了個鷂子翻,落地站定,大氣不喘,擺出一個十足威風的騎馬蹲檔式,吆喝一聲,“看碗!”候在一旁的徒弟應聲拿出一隻粗瓷黑碗,繞場一周,讓眾人察看。待大家認可了這的確是一隻普通的瓷碗之後,碗被遞到漢子的手上。漢子說,“各位老少爺們看仔細了,現在我要把我的手指變成磨盤,把這隻碗磨碎。”言罷,抬手把碗往地上一摜,碗被摔成了幾片。漢子把幾片碗茬撿在手中,向四麵人群掃視一眼道,“老少爺們,咱要開磨了,給咱加把油,呱唧呱唧嗨!眾人於是助威地鼓起掌來。在劈裏啪啦的掌聲中,漢子用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一片碗茬,一發力,碗茬在他三個指頭的磋磨下,眼見著變成了粉末,撲簌簌落下。觀眾的掌聲更熱烈了。在一片驚歎聲和掌聲中,漢子再接再厲,磨完一片又一片。最後,黑碗在漢子指縫間全部變成了粉末。人群中發出嘖嘖的讚歎聲,有人開始往圈中扔毛割和小毛票。也有幾個人拉住那徒弟打探一盒大力丸的價錢。

            看客圍成的人牆越來越厚了。站在人圈中的三妮兒和小魯茲被漢子神奇的工夫忽悠得不知身在何處,忘了炎熱忘了冰棒也忘了回家,隻顧不錯眼珠地盯著漢子,等著看下麵可能更精彩的表演。

            果然,漢子歇息了片刻,待徒弟把人圈中的零鈔碎幣都撿拾幹淨,便抖擻精神又上場了。“老少爺們”,他聲音已略帶嘶啞:“火車不是推的,大牛不是吹的,光說不練,功夫不是真的。您要是吃了我的大力丸,保你吞金吐銀不困難。”他這邊說著,那邊徒弟就用托盤托著一個如大力丸般大小的鐵蛋子在人圈中四處遊走,讓人們觀看、鑒定。有人拿過鐵蛋,用手掂一掂,估摸著重量,點頭肯定,“是鐵的,不輕!”

            徒弟展示已畢,收了托盤,將鐵蛋遞到師傅手上。漢子手持鐵蛋,望空一拋,複接住,雙手抱拳,目光炯炯看向眾人,神色凝重,一字一頓道:“各位老少爺們,這鐵蛋,我今兒個要當著大夥兒麵把它吞進丹田,再從丹田把它吐出來,不是玩鬧!拜托各位,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萬一這鐵蛋吞下去它不願意出來,咱現刻就是最後一麵。全憑老少爺們捧場了!”說罷,運一口氣,將腰間板帶又往緊裏刹了刹,然後拉開一個弓步,仰臉朝天,張大口,把鐵蛋擱到了嘴上。場中氣氛驟然緊張起來,百十來號看客一片肅靜。三妮兒覺得自己的心快從嗓子眼兒跳出來了。她下意識地一把抓住小魯茲的手,閉眼不敢再看下去。俄爾,聽見周圍人們發出一聲驚呼,接著掌聲嘩嘩響成一片。急忙睜眼看時,隻見漢子嘴上的鐵蛋不見了,肚皮上卻凸起一個同樣大小的包。漢子萬分難受的樣子,正在用盡力氣試圖把它吐出來。他渾身汗流如注,臉憋得青紫,口不能言,隻用眼神和手勢向人們祈求:老少爺們,捧個錢場吧,捧個人場吧。到了這節骨眼上,看客們再也不能無動於衷,拚命鼓掌不說,分幣毛票兒也雨點般向場中飛去。三妮兒想也不想,一把掏出口袋裏那倆寶貴的大毛割奮力扔了出去,又急赤白臉地一拉身邊的小魯茲,喊道:“你的大毛割呢?啊?”小魯茲一邊掙脫被她揪疼的胳膊,一邊指著場中:“扔進去了,都扔進去了!”

            小姐弟倆定睛再看場中那賣大力丸的漢子,見他臉上痛苦地抽搐著,雙手抱緊肚子,汗津津的身體一會兒朝前彎,一會兒往後挺。忽然,他仰臉朝天伸直脖子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啊--啊”聲,又見他雙手攥拳猛一運氣,就聽“噗”的一聲,那隻鐵球從他口中噴射而出,落到麵前一米開外的地上,朝前骨碌碌滾動了一下,沾滿了塵土停下了。漢子此時好像被抽空了元氣,身子虛軟地打著晃,被旁邊候場的徒弟一把攙住,扶到人圈外去了。看客們知道高潮已過,七嘴八舌地談說著紛紛散去。

 

            三妮兒和小魯茲又在回家的路上走著了。火熱的日頭仍照在頭頂,路邊仍不時有賣冰棒的吆喝聲。但兩個孩子對這些似乎都沒有了感覺。隻是默默無聲地往前走。三妮兒還在被剛才看到的那驚心動魄的一幕震驚著。她的心裏充滿了憐憫的情懷,小腦瓜裏也似乎第一次有了某種哲學的思考。她忽然覺得,人們都是很可憐的啊。賣大力丸的漢子可憐,慈愛的爸爸可憐,就連賣冰棒的人也可憐。不是嗎?大熱的天,守著一箱子冰涼稀甜的冰棒,口幹舌燥地叫賣,自己卻不能吃一根。可憐的人們,在這亂哄哄的世界裏為了生活而被生活擺弄著。她長大後,會不會也是可憐人中的一個呢?怎樣才能擺脫可憐的命運呢?想到未來,三妮兒的心裏感到迷茫而沉重了。

 

2006916日於枕浪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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