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是一種古老的表意、象形、音義文字。漢字表意,可資遊戲。笑林裏有則笑話,說一位姓周的夥計總是稱姓陳的東家為“東翁”,陳姓東家不知何來這個稱號,鬱悶於心,不便相問。一日忽大悟,便當眾叫那周姓夥計“吉先生”。別人不解,問其緣故,答曰:“他拉掉我的耳朵,我就剝他的皮!”
這種用漢字調侃的笑話,遠非我們所教學生的漢語水平所能及。然而我們的學生在學中文的過程中,也往往會在不經意間造出一些渾然天成的笑料,讓人聽了忍俊不禁。
有一天,課間休息時,我在辦公室坐著,聽外邊那個名叫柯文的海軍陸戰隊學員正跟他的同學用中文聊天。 “我今天很餓,一下子把三個麵包吃滅了,”柯文對他的同學說。
正巧馬太太從旁邊走過,聽見這話就說:“柯文,我要找你麻煩!”
柯文當著同學麵被馬太太捉牢,覺得很跌份,語帶不滿地嘟囔:“馬太太,你怎麽總是找我麻煩?”
馬太太卻是不依不饒:“誰讓你說把麵包吃滅的?”
柯文明知理虧,還強詞奪理:“我的‘媽語’又不是中文”。
馬太太提高了聲調:“媽語?”
柯文舉手投降:“哎呀,馬太太,你比我的母親厲害多了。”
馬太太不能同意這個說法:“可我並沒打你。”
柯文落荒而逃,邊逃邊喊:“謝天謝地!”
學生們剛開始上中文課時,個個興致盎然,成天“媽麻馬罵”念得震天響。學了沒多久,就有點兒像霜打了的莊稼——蔫了。四聲把他們折磨得愁眉苦臉,唉聲歎氣。那天我走進教室,看見幹幹淨淨的“白板”上標語口號似的寫著幾個大大的拚音:“ KU BU KAN YAN ”,試著念了念,“哭 - 不 - 看 - 眼。”一時不解其意,轉身問學生。學生們便七嘴八舌地嚷嚷起來:“苦不堪言” !“苦不堪言”!中文發音和四聲對他們來說的確是苦不堪言!唉,真難為這些才學了五、六個星期中文的學生,竟有本事從漢英辭典裏找出這麽個準確的詞來形容他們對中文之難的感受。言為心聲啊!
學寫漢字,對學生們來說又是一個新挑戰。一個女生在作業裏寫了這樣一個句子,“我每天都很忙 , 白天上課 , 晚上練習生子。”另一女生在英譯漢時,把一句話翻譯成:“我的朋友和她的先生離婚了 , 我很對不起她。”您千萬別誤會,這位女生可不是第三者,她想說的是“我很同情她”。
兩個單元學完,要考口試的時候,卻有一個學生來請假,因為他得了感冒:“我的鼻子正跑步呢。”( running nose )他邊用紙巾揩鼻子邊甕聲甕氣地說。班長邰明凱在口試時,給我們說明怎樣做炸雞。他說:“把一個雞,沒有裏邊的東西,放在罐裏炸,然後把一切雞拿出來,就好了。” 如此簡單明了的現在時敘述,你好意思不給他一百分嗎?
學校正大力提倡 沉浸式教學。學生們雖然才學了不多的漢語,我們還是決定把全班拉到舊金山中國城去“沉浸”一番,讓他們實地操練一下學過的中文。學生們聽了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到了中國城,那個最活躍的黑人學生艾國瑞一點也沒浪費時間,立馬找到了顯擺中文的機會。他看見一個漂亮的中國小姐走過來,就湊上去跟她搭話:“你嗎好?”那小姐不知他什麽意思,瞪他一眼,繼續往前走。艾國瑞 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了,追著那小姐又喊一嗓子:“媽,你好!”他感到很挫敗的是,中國小姐太高傲了,連著跟她問了兩聲好,連搭理都不帶搭理的。
參觀完中國城之後,老師根據事先布置的任務,讓學生們各自說說都找到了什麽以前從沒見過的中國食品。一學生答:“ pig bung ”,另一學生說:“臭果!”這都什麽東西呀?怎麽連聽說都沒聽說過。老師費了半天勁才鬧明白,原來這倆學生分別在一家中國燒臘店和水果店發現了豬大腸和榴蓮。
學中文學到十個月左右,就像種莊稼到了快收成的時節,得大力追肥,不可懈怠。不然功虧一簣,
於是學生人人自危,說話不再搶著說,而是想著說,生怕一不小心從嘴裏漏出個把英文詞來。可是中文又不好使,隻好搜盡枯腸從有限的庫存裏挖詞兒,迂回包抄。往往要說的話就在他身邊一尺遠,他能吭哧吭哧地繞士兵操場兩圈半。有時還自作聰明地賣弄個新詞兒,叫人聽了啼笑皆非。
這不,班上那位有點兒文學修養的學生傅瑞雅到我辦公室練一對一說話來了。他見我的窗台上有個瓷碗,裏邊一株青枝綠葉的植物正長得蓬勃茂盛,便問我這是什麽。我告訴他,這其實隻是一棵野草。碗裏原來養的花幹死了,不知什麽時候碗裏落了顆草籽,就長出了這棵野草。“也許是風帶來的吧?”我隨口一說。傅瑞雅聽了,眨著眼睛動起腦子來。沉思默想了一會兒,隻見他興奮地一拍腦袋說,“老師,你聽聽我造的這個句子。”就朗朗念道:“一個種子從外頭風過窗戶,就種它自己在那個植物碗裏。”念完,滿懷期待地看著我,等我的誇獎。見我繃不住要笑,急忙說,“等一等,等一等,讓我自己改。”他自己改後的句子變成了這樣:“種子從外頭吹到裏頭,就把它自己種在土裏頭”。嘿,沒有中國人這麽說話的,可句子倒是挺可愛的,不是嗎?
星期四的上午,我走到 A 班去上課。一拉開門,哇塞,一股難聞的氣味衝鼻而來。我捏著鼻子進了教室,先把門大大地打開,又叫坐窗邊的學生把窗戶也推上去,然後問學生,“你們的教室怎麽這麽難聞?”大家麵麵相覷,有的捂嘴偷笑,都把眼光朝迪克瞄。譚偉是這個班上最本分中文學得最好的學生,用中文說明情況的任務看來是非他莫屬了。臉上帶著些不好意思,他伸手一指在暖氣片旁邊站著的迪克,十分認真地報告:“是迪克幹的,迪克的屁股腐敗了。” 話音剛落,全班轟然大笑。嗬,明白了,是迪克適才釋放了大自然之氣。再看迪克,偌大個漢子,笑得渾身亂顫,腳跟發軟,跟個涼粉坨子似的,順著暖氣片一徑出溜到地板上去了。
2005 年 12 月 26 日於枕浪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