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浪齋隨筆

歲月如河,逝者如斯。留下的是難以忘懷的某些人,某些事,某些時刻。時而懷舊,且將縹緲的思緒,捺入筆端。我手寫我心,能與人分享,也是一樁樂事。
正文

別字老先生

(2012-01-15 18:25:08) 下一個
我打上小學起,就對語文情有獨鍾,那多少跟語文老師的影響有關。教我們語文的老師姓歐,年約三十來歲,燙著卷發頭,人生得白淨富態,說話帶點兒外地口音,怪好聽的。歐老師領讀課文時,喜歡在教室裏走來走去,她走過之處,就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飄拂在空氣中。為這,文革中還被人貼了大字報,說那是“資產階級的香風臭氣”。歐老師不是那種看上去笑眯眯、心慈麵善型的老師,她比較嚴厲,小朋友們都有點兒怕她。但她似乎認定我是孺子可教,有時給我開小灶,多灌輸點。我記得“整”字的結構,就是她利用課間休息時單獨教我的。下課了,我正想跟別的同學一起跑出去玩,被她叫住了。她在我旁邊坐下,拿張紙寫了個“整”字,問我認識不認識這個字。我說不認識。她又讓我說說這個字是由哪幾個字組成的。我能說出上邊右邊的是個反文旁,下邊是個正,上邊左邊的就不知道了。她告訴我,這個字是整齊的“整”字, 它左肩膀 上扛著的那個字念 shū 。這樣我就比別的同學提前認識了“束”字。歐老師還傳授我一個認讀生字的訣竅:“不會念一半。” 比如這個整字的發音,就是由它的下半而來,發 zheng 音。 到下節語文課的時候,歐老師將“整”字寫到黑板上,然後向全班提問: “ 誰知道“整”是由哪幾個字組成的? ” 大家麵麵相覷,都被左肩膀上那個不認識的字難住了。隻有我,因為吃過小灶,不好意思不奉獻,就責無旁貸地舉起手來,歐老師也不失時機地點我回答,彼此配合得相當默契。我由此得到激勵,對學漢字和研究漢字結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那時我雖然鬥大的字認不了幾籮筐,看書的願望卻是十分迫切。自從得了“不會念一半”的訣竅,識字量平白增加很多,閱讀能力顯見提高,便開始囫圇吞棗地看起大部頭書來。金敬邁的《歐陽海之歌》、戈寶權譯的《普希金文集》,郭沫若的曆史劇《蔡文姬》、甚至曹雪芹的《紅樓夢》,反正是逮住什麽看什麽,全不管能不能消化得了。然而“不會念一半”的法寶並不總是奏效。於是就時常有“寶釵”讀作“寶叉”,“蘋果”念成“步果”的錯誤。“囫圇吞棗”也念成了“勿 侖 吞棗”,因為不認識“囫圇”二字。以後知道了應該讀“胡侖吞棗”,有時一不小心還會習慣性地說錯。

不過,要說讀別字的魁首, 還得推大姐 。已是中學生的大姐,在我們這群小學生裏算是個秀才了。而且這個秀才不迂腐,敢創新。比如:《普通一兵》的主人公亞曆山大·馬特洛索夫,大姐總嫌那個黑點隔開的前後字數不一樣,念起來像挑著一頭輕一頭重的擔子,不平衡。於是就自說自話在黑點前多加一個“大”字,讀作“亞曆山大大·馬特洛索夫”,這樣念起來 果然爽多了 。至於赫魯曉夫呢,就幹脆念成“黑驢馱豬”。反正那時中蘇交惡,這樣念,絕對政治正確。大姐看書時遇到攔路虎,一不喜歡問人二不耐煩查字典,往往跟著感覺走,靠自己的想象和推理,給個念法。她怎麽念,我們幾個 小催碎 就在後邊跟風。那時,家裏訂了一些報紙雜誌,除了《小朋友》、《兒童時代》、《中國少年報》以外,還有一種《蘇聯婦女》畫報。大姐每次拿到新一期的《蘇聯婦女》雜誌,就在我們麵前炫耀地一舉,說 “ 《蘇聯“掃”女》來了! ” 我們圍上去,一邊爭看裏麵的圖片,一邊嘰嘰喳喳,“掃”女來“掃”女去的議論著,渾然不覺有異。直到有一天被媽媽從旁聽到,笑得流出眼淚, 手點大姐 腦門說,“你呀,你可真是個別字老先生喲!”從此以後,“別字老先生”就成了一頂帽子,誰念了別字,這頂帽子就給誰戴上,直到下一個別字老先生出現。

這頂帽子在大姐頭上一戴 就戴住了 。因為她不斷創造新的別字。一天,爸爸手裏燃著一支煙,坐在藤椅上閉眼小憩,好像很陶醉的樣子。大姐走過去,乖覺地輕聲問道:“爸爸,你過穩了吧?”爸爸睜開眼,半天沒明白她問話的意思。也難怪,誰讓她愣是把“癮”字說成了“穩”字呢!

後來,“別字老先生”的帽子終於從大姐的頭上轉移到了二姐頭上。她那時剛看了《武鬆打虎》,忍不住要在家人 麵前現販現賣 一番。可惜她繪聲繪色給大家說書的時候,把故事裏的大寨主、二寨主說成了大 榨 主、二 榨 主,弄得我腦子裏老是把這兩個占山為王的好漢 想象成倆榨油 作坊的主兒。

我戴上“別字老先生”的帽子全因為“禍從口出”。一個落著小雪的冬日,我跟阿弟倆人在廚房裏圍著爐子,一邊烤火,一邊在爐邊 爆 玉米花。撒在爐邊的玉米粒兒烤熱了,就會“嘭”地一聲 爆 開來,開出一朵雪白噴香的小花。我和阿弟就搶著去撿來吃。阿弟性子急,看一粒玉米馬上就要開花了,等不及地伸手去抓,手觸到了燙人的爐鐵,疼得“嗷啦”一聲大哭起來。我一看事態嚴重,立刻跳到 院子裏銳聲 大叫:“啊呀不好了,全城的大鍋都來了!”

大人們聽到呼喊,急忙從別的屋子裏衝出來,詫異地問:“什麽大鍋?”“哪來的大鍋?”我滿身是嘴也向他們解釋不清我這句衝口而出的話的內涵。在我的想象中:一個四四方方關起門來自成一方的小屋,正像是一座城。城裏的全部人口隻有倆人,因此倆人中的每一個對這座城來說都是半壁江山。要是其中的一人發生了值得大聲嚎哭的事情,豈不是意味著這座城大禍臨頭了?但我那時還沒學過“禍”這個字,看書時碰到這個字,從來都是無師自通地默念成“鍋”的。緊急情況下出聲一喊,這麒麟皮下的馬腳就露出來了。

隨著書越念越多,念錯別字的時候也越來越少了,但偶爾還是有露怯的時候。讀研究生時,一年暑假回家探親,見老媽剛剪過頭發,顯得 很 精神,便讚美道,“媽,你看上去年輕了 10 歲!”老媽高興得咧嘴笑:“咳,這是你大姐的手藝。”一聽不是專業理發師所為,我的眼光就帶了點兒批判性。轉到背後,挑剔道:“媽,你這後邊可是剪的有點兒參差不齊。”我說的是“餐叉不齊”。老媽那時正在老年大學進修古典漢語,特別的咬文嚼字。我話 一 落音,她馬上警覺地問:“你剛才說什麽不齊?” “餐叉不齊”,我又重複了一遍。老媽臉上頓時露出警察抓住小偷般得意的神情,數落我:“虧你都當了研究生,怎麽還是個別字老先生!” 唉,真慚愧。也就從那次,我才知道“參差不齊” 原來是要讀作 c ē nc ī b ù q í 的。

我們的母語漢語,是世界上最古老又最有延續性的語言。 從古至今,千百年過去了,當別的一些古代語言,如 梵文、拉丁語和古希臘語 ,都已經成了死去的語言,沒人說了,我們漢家子孫卻仍在使用著祖先創造的語言文字。但在曆史遷延中,漢語也在不斷地發展變化著,包括讀音上的變化,再加上方言土語的影響,因此誤讀、 別讀的 現象時有發生,並不奇怪。就連咱們胡主席去年訪美,在耶魯大學那樣莊重的場合發表演說時,不是也把“莘莘學子 ”念成“心心學子”了嗎? (應讀“深深學子”)。

http://news.xinhuanet.com/video/2006-04/24/content_4467547.htm


避免錯誤的辦法並不是噤口不言。 雖然有種保守的說法:“多說多錯,少說少錯,不說不錯”。但多說多 錯才能 知錯糾錯,不說不錯永遠不知有錯。想當年我們在大學 學 英語的時候,大家多習慣各自為戰,找個角落拚命背單詞,記語法。同學小薑卻另辟 蹊徑 ,他抓住一切機會和留學生們用英語對話、交流。雖然開始也是艱澀生硬,笑話百出,但逐漸地舌頭就轉得溜了起來,錯誤就少了起來,後來成了全班口語最棒的一個,現在是楓葉之國一所著名大學的文科教授。咱班另一老同學,如今已官至封疆大吏的老薄,當年學英語也是潑皮得很,連走路都口中念念有詞。校園裏相遇,他“唰啦”就甩過一串英語權作打招呼: "Failure is the mother of success" 。看你滿臉懵懂,他不嫌麻煩再咕嚕一遍。你還是傻笑不知所雲,他就露出那如今國人都熟悉的招牌式微笑跟你解釋:“我剛才說的是,失敗是成功他媽!”

嗨喲,扯遠了,就此打住。


2007 年 6 月 30 日於枕浪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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