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三月,適值導師齊文穎教授九秩華誕,當時齊門弟子們紛紛撰文獻上生日祝福,祈願我們敬愛的老師福壽綿長,天倫永享。然而,事不遂願,今年三月,齊老師在即將迎來91歲生日之際,竟溘然辭世,駕鶴西歸了。追憶與齊老師幾十年的師生之誼,我不禁思如潮湧,悲傷難抑。隻能在記憶的長河中擷取幾朵浪花,以寄哀思,以抒感懷。
我們北大77級同學是1982年1月畢業的。記得是1月9日上午舉行的畢業典禮,下午曆史係世界史專業的全體畢業生齊聚係會議室,等待公布畢業分配方案。當聽到宣布我的分配去向是上海外國語學院時,我第一感覺不是驚喜和興奮,而是困惑和惶然。因為在填寫分配誌願時,我並沒有填上海,我也從沒去過上海,在這個全國第一大都市裏,我沒有一個熟人和朋友。看到我情緒低落、惴惴不安的樣子,同學和老師們都來安慰我,在我的小留言本上,寫滿了鼓勵的話語和詩句。班裏的老大哥丁篤本寫道:“吳江水暖不成冰,莫信江邊冷煞人。心有蓓蕾千萬朵,花開何處不生春?” 馬克垚老師的留言是:“莫愁地角天涯遠,但肯搖鞭有到時”。齊老師的關懷則更顯周到和體貼。離京赴滬的前一天,我去燕南園53號拜別齊老師,師生依依不舍地聊了兩個多小時。她鼓勵我到了新的環境不要怕,要積極地適應,虛心向同事們學習。又特別囑咐我,到了上海,可以去複旦大學曆史係找她的老朋友陶鬆雲教授,她定會關照我的。同時還交給我一封她寫給陶老師的介紹信,讓我到時麵呈陶老師。就像母親送別將要遠行的女兒,齊老師的叮嚀和介紹信給了我莫大的溫暖和信心,初出校門的彷徨畏懼因此平複了不少。
到上海安頓下來後,我便帶著齊老師的信去複旦大學曆史係找陶鬆雲老師。見到陶老師,她一聽我是齊老師介紹來的,立刻表示了熱情的歡迎。她說我是齊老師的學生,而她是齊老師的父親齊思和先生的研究生,所以是有緣份的。這樣的師生緣分,讓我們一見如故。她誠懇地請我去她家裏過周末,用豐盛的晚飯招待我,做了八個盤子的菜,還包了餃子,煮了粽子,並且為我準備了床鋪,甚至連洗臉毛巾、睡衣睡褲都備好了。她的熱情與好客著實令我感動。周六的晚上,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少林寺》,星期天則在家中澆花、養魚、做飯、聊天。陶老師是1957-1959年的留蘇生,家裏有大量她在蘇聯留學時期的照片。作為一個學曆史的學生,我對舊照片有著濃厚的興趣,聽陶老師講那過去的事情,更是叫人心馳神往。 就這樣,齊老師的一封信,幫我在人地兩生的上海找到了家的感覺,還和陶老師這位同樣關心愛護青年學子的可敬師長成了忘年交。
1990年1月,我從齊老師門下碩士畢業後赴美留學,在俄勒岡大學曆史係攻讀美國史博士學位。學業的壓力加上囊中羞澀,直到1994年8月,我才第一次回國探親,同時還帶著搜集畢業論文資料的任務。我選的論文題目是中國人赴美留學史,希望能在國內找到與此相關的第一手文獻和原始材料。但在北京,搜集資料的工作進展得並不順利,圖書館裏能看到的基本都是二、三手著述。困窘之時,幸得齊老師指點迷津。她建議我去一趟天津,到南開大學向馮承柏教授請教。馮教授是齊老師的好友,當時是南開大學美國研究中心主任,圖書館館長。齊老師為我寫了封推介信,我便拿著信奔天津去了。到南開大學找到馮教授後,他雖然是個大忙人,還是親自接待我,為我答疑解惑,還叫上南開大學曆史係研究留學史的李喜所老師跟我一起座談。馮教授所提供的資料線索,讓我一籌莫展的資料搜集工作豁然開朗。回北大後,我按圖索驥,終於獲得了寶貴的第一手資料,對我後來的論文寫作幫助極大。若不是齊老師為我指路搭橋,就不會有我的南開之行。齊老師不囿於門戶之見,隻求幫學生在學業上排憂解難的導師風範,令人起敬。
2004年10月,由南開大學和徐州師範大學聯合主辦的第一次“留學生與中外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在天津和徐州舉行。彼時我已從原來任教的俄勒岡州的威拉姆特大學 (Willamette University),轉至加州的蒙特雷語言學院工作。由於地址變動,和很多朋友失去了聯係。所以突然收到這個會議的邀請函, 令我感到十分詫異。後來才知道,原來此次會議的組委會主任,正是十年前在南開大學和我有過一麵之晤的李喜所教授。他在籌備會議期間,想到了當年去南開搜集留學史論文資料的我,於是遣助手去北大找齊老師,從齊老師那兒獲得了我的聯係方式,從而促成了我的回國參會。此是後話。
2006年夏季,我帶領一批美國大學生到北大參加中國語言文化暑期班。某日,我趁學生們在上課時,偷得浮生半日閑,去到熟悉的燕南園53號的師門拜訪。不料人去樓空,齊家已不在此。後來輾轉打聽到齊老師的電話號碼,就打電話給她,詢問她的新地址,以便前去探望。但齊老師怕我環境不熟,找她住的公寓不容易,堅持要來我的駐地--蔚秀園後邊的郵電療養院會麵。見到已經榮退的齊老師,身體尚健,精神矍鑠,穿一條藍底白花短裙,搭一件同色T恤,舒適得體,風度不減當年。和她同來的小外孫,長得虎頭虎腦,十分茁壯可喜。依照齊老師的提議,我們仨一道打車去北大校園內的餐廳吃飯聊天。等著上菜的時候,齊老師趁我在跟她的小外孫逗樂,悄悄起身走去前台,想找服務員埋單。幸虧被我及時發現,搶前一步,才沒讓老師的“陰謀”得逞。
2014 年3月,我從美國回國探親。在上海下飛機後,未及回老家,先乘高鐵去北京,專程看望齊老師。我到的時候,老師一人在家,因為年邁體弱,行動遲緩,等了好一會兒才開了門。未及敘舊,她指示我先到廚房去給自己泡杯茶。我看到廚房的灶台上,一個茶杯已經洗淨放好了茶葉,爐子上茶壺裏的水也剛燒開。原來老師在我說好到達的時間之前,已經提前做好了準備。她說,茶壺她是提不動了,所以我得self-service (自我服務)。我要為她泡杯茶,她卻擺手說不用。後來齊老師的兒子周彬回來了,齊老師叫他去樓下小區的餐廳買幾樣飯菜,我們三人就在齊家客廳邊吃邊聊。看得出,老師是很開心的。飯後,圍上我送她的碎花絲巾,讓周彬為我們倆師生拍照留念。臨走前,還找出一盒雨前茶,非要我拿上不可。
最後一次見齊老師,已是四年後的2018 年5月。適逢母校北京大學120 年校慶暨77-78 級入學40周年紀念慶典,我和很多海外校友一樣,懷著激動的心情回國參加盛會,也借此機會再登師門,看望吾師。然而,這時候的齊老師已步入風燭殘年,精神、身體都很孱弱,已經無力同我對話交流了。此情此景,讓我心中充滿感傷。隻能強作平靜,拉著她的手跟她敘話。從她不時緊握一下的手和微睜一下的眼,以及偶爾的一聲回應 “是的”,我明白,她雖口不能言, 心卻是有感知的。
斯人已矣,留給親人、朋友及弟子們的是無盡的思念。此情可待成追憶 隻是當時已惘然。念及齊老師的家學淵源及其一生為人、為師、為學之道,我作挽聯一副,敬送老師遠行:
文傳家學承前啟後千秋業,
穎悟史研教書育人百年功。
陸丹尼
2021年4月28日 寫於加州蒙特雷半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