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寒而栗——評電影《脆弱》
廖康
驚悚片通常都吸引人,但往往沒什麽意義。看過了,緊張一番,把自己嚇得夠嗆,回頭想一想,又實在無聊。而且很多驚悚片大同小異,看了一半,就能猜出結尾。更有些結尾,荒誕無稽,壞人老不死,三番五次緩過氣,撲過來,又搏鬥一場。大概隻有小孩和第一次看這類電影的成人才會吃驚。由大明星克婁絲 (Glenn Close) 和道格拉斯 (Michael Douglas) 主演的《致命的誘惑》 (Fatal Attraction) 也因此缺點讓我感到好笑而不再驚悚。然而,初出茅廬的帕克斯頓 ( Bill Paxton ) 執導的 驚悚片《脆弱》 (Frailty, 2002 年出品 ) ,不依靠噴血翻漿的鏡頭,不玩弄死而複生的手段,卻不僅使人從頭至尾感到緊張,而且還令人回味、深思,透視到人性的一大弱點,真正讓觀眾不寒而栗。
《脆弱》不象很多驚悚片那樣,以平靜和諧的生活開始,由一個看似平常的小事件引入一連串驚心動魄的事變。不,這部影片沒有重複那陳舊的套子,而是單刀直入:一位自稱米克斯 (Fenton Meiks , Matthew McConaughey 飾 ) 的男子, 將一具屍首運到 FBI 在德州的總部,並向 FBI 官員道伊爾 (Wesley Doyle , Powers Boothe 飾 ) 講述一懸而未決的係列殺人案“上帝之手”的來龍去脈。
案件的始作俑者由 帕克斯頓飾演,他在另一部絕佳影片《簡單的計劃》 (A Simple Plan) 中扮演主角 ,就曾有傑出的表現。在這部自己導演的影片中,更將他對人性一大弱點的認識和影片主旨的體會準確地表現出來。妻子去世了,他獨自帶著兩個男孩,是位慈愛的父親。一天夜裏,他自以為受到主的召喚,從此開始執行神示,鏟除世間妖魔。注意,他再三強調是鏟除妖魔 (destroy demons) 而不是殺人 (kill people) 。他的日常行為與往日一般無二,仍是那麽慈愛,而且在教育孩子時,顯得那麽真誠,他所塑造的形象看上去始終是那麽善良。他人性最輝煌的亮點閃耀於天使告知他大兒子是妖魔後,他不肯予以鏟除,那怕兒子已經公開和他作對。但恰恰是這樣一個好人變成了係列殺人犯,而且教導孩子們要“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大兒子十歲了,已經具有是非觀念,他與父親的矛盾構成故事的主要衝突。小兒子七歲,相信父親的一言一行,並繼承父親未竟的事業。影片對這衝突和傳承表現得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我相信多數觀眾都要在看完電影後,想一想,前後再串一遍,才會把故事徹底弄清楚。 讀者放心,我並沒有透露影片的關鍵情節。其實,評論者更希望人們看了電影再讀影評。畢竟影評不同於電影介紹,目的不是給未看電影者提供是否要去看此電影的信息,而旨在深入欣賞電影,所以有關電影故事,隻會提到與評論相關的情節。
順便提一句,這家人的姓 Meiks 與 Meek (溫順)諧音。如此名符其實地溫良敦厚之人怎麽會不斷殺人?觀眾肯定會有不同看法。是魔鬼的手,不是上帝之手,在擺布他們?他們的上帝就是魔鬼?前來通告的天使是魔鬼?撒旦本身就是天使嘛!讓那善良的父親受騙了?這一切都是那可憐的父親的幻覺?也許,這正是上帝之手借他們行事?當然,這些隻是觀眾的揣測。其實,影片拍得非常寫實,沒有什麽神鬼顯現。正如導演把斧剁受害者的場麵留給觀眾去想象,他也把那些神示都讓那倒黴的父親說出來。隻有兩次,分別運用了天使雕像的特寫鏡頭和迷目的電焊火花,都是生活中可能發生的。由於寫實,讓我們深深感到,這種事情,並不需要什麽超自然的外力來推動,就可能發生。而且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發生在我們鄰居身上。這個不到兩小時的電影,完全可以看作是個隱喻,對自以為革命者,自以為政治上正確者,自以為道德品質高尚者,自以為掌握了絕對真理者,是對形形色色自以為是者,可能而且往往以不同形式殘害他人的隱喻。
對此,我們中國人應該有最深切的體會。六十多年前搞土改,用暴力的語言和暴力的行動把無數勤勞致富的農民——所謂的地主富農,如同電影裏所說的魔鬼一樣,從肉體上,到物質上、精神上,徹底消滅了。剝奪私有財產,並剝奪擁有那些財產者的性命,這是所謂的共產革命對中國人民犯下的原罪,其後果不僅影響著那些地富的子孫後代,而且仍然由大陸每一個中國人承擔著。那些善良人之所以能犯下這種罪行,如同電影裏那位父親得到神示一樣,是因為他們得到了關於共產主義和暴力革命的教導。如同電影裏那位父親在鏟除妖魔之前,要觸摸對方,感受自己是否發麻,以此證實對方的確是妖魔一樣,當年的工作組也要證實一下。當然,他們的方法比電影裏的要成熟,要顯得更有說服力。他們要動員群眾,開批鬥會,揭發地富的罪行和剝削方式,讓純樸的農民,猶如電影裏的二小子,轉變思想,真心認為他們麵對的是不共戴天的階級敵人,必欲除之而後快。
正如電影裏的兒子繼承了父親的思想和手段並將其發展,平分財產爭取來的農民為共產黨奪得天下,同時,私有財產的神聖也摧毀了,暴力的手段也繼承下來,傳給了我們,而我們又進一步發展了馬克思列寧主義。於是有了反右,四清,文革等等。電影裏的係列殺人是那麽明顯的犯罪,我們那一係列運動在外人看來也是同樣明顯的荒唐。但我們卻滿懷激情地大幹特幹,以為在向共產主義飛跑。直到今天,我們雖然在實際上否定了反右和文革,但在名義上還有所保留。至於那原罪,我們至今仍缺乏認識,更不必說悔悟了。
當然, 《脆弱》的 編劇和導演並無意影射我們中國的近代史,他們隻是盡力用電影語匯講好一個故事。但形象大於概念,藝術作品一旦完成,就不再完全屬於作者。所以人們說莎士比亞不僅屬於英國,而且屬於世界。越是好的作品,越能超越時空,展示其多層含義,讓各國各代人們欣賞。這部 驚悚片堪稱同類作品中之翹楚,它生動的展示了自以為是這一眾人皆有的弱點,以及這弱點可能導致的後果。在觀後不寒而栗之餘,也許有人還能引以為戒。
2005 年 9 月 4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