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佛助道,多位一體:談《西遊記》的主題和人物塑造
(2009-12-08 06:5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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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佛助道,多位一體:談《西遊記》的主題和人物塑造
廖康
第一次讀《西遊記》是在朋友羊羊家。那時文革初始,造反罷課;興奮過後,閑極無聊。可看的書燒的燒了,沒收的沒收了;馬列著作讀不懂,老毛的書隻是裝樣子時念念,其實沒勁。意外發現羊羊家竟然還窩藏了本“四舊”小說。初嚐禁果,哇!唾液橫生,其快樂足以和寶黛偷讀《西廂記》相比,欲罷不能。雖然羊羊得了甲種肝炎,我還是偷著去他家玩。他很快發現我這“患難之交”醉翁之意不在酒,抱怨起來。我隻好與他達成協議,看一章,玩一會兒。記得一天,我看到孫悟空為過火焰山,從羅刹女那裏騙來了芭蕉扇,可是沒學會讓扇子變小的口訣,扛著大扇正得意地趕路;牛魔王從後麵追來,定然要大戰一場,不知不覺便翻到下一章了。羊羊眼巴巴地等著跟我打鬥呢,便把棍子伸到我眼前晃動,我抬手撩那棍子,把他家最漂亮的乳白玻璃燈罩打碎了。
二十五年後,在美國要教《西遊記》前,我才第二次讀這部古典名著。我曾擔心這小說太小兒科了,如果我都沒興趣,怎麽可能引起學生的興趣?沒想到《西遊記》居然比《水滸傳》和《三國演義》更讓我讀得津津有味。而且還讓我看到了以前想都沒想到的主題——求佛助道,以及獨一無二的人物塑造方式——多位一體。
《西遊記》描述道教內部陷入混亂,需要佛教來幫助整治,這首先是通過大鬧天宮來反映的。孫猴子是個雜家子弟,師傅雖說是個道人,但其名號乃是菩提祖師,分明有佛家的成分。他登壇講道:“妙演三乘教,精微萬法全。慢搖塵尾噴珠玉,響振雷霆動九天。說一會兒道,講一會兒禪,三家配合本如然。”(第2回)看來還攙合了儒家學說,整個一大雜燴。在他與猢猻徒弟有關學什麽的問答中,這祖師還明確提到“儒家、釋家、道家、陰陽家、墨家、醫家”他都可以教。但從他給徒弟起的名字——孫悟空——來看,他還是以佛家為主。
孫悟空成為雜家信徒的起因很有意思,但往往為人們忽視:在第一回,這美猴王正玩得高興,突然想到了終極問題——死,不由得“憂煩,掉下淚來。”於是,他出海尋訪神仙,要學那長生不老之術。沒想到菩提祖師秘密傳授了他長生秘訣後,又當眾告訴他雖然他有長生之法,但是還有“三災利害”。每五百年後,要分別遭受雷災、火災、風災。為躲避這些災難,孫悟空又學會了地煞七十二般變化和“筋鬥雲”。隻因他在師兄弟麵前炫耀,變了棵鬆樹,被祖師斥責一番,說他那是找死,並將他趕走,還不準孫悟空說出師祖姓名,否則要“把你這猢猻剝皮挫骨,將神魂貶在九幽之處,教你萬劫不得翻身!” (第2回)
菩提祖師如此偏心,又不為徒兒保密;明明教了孫悟空長生之道,又警告並威脅他還會死亡。如此缺乏博愛,如此自相矛盾,難道是佛家所為?有些讀者可能會說,這情節隻是為孫悟空回花果山找個理由而已。不,當我們看明白這部小說的主題之後,就會想到,這是吳承恩在利用小說形象地表現道教的無能,佛教傳入中國後的混亂狀況,天下失道無德,等等需要去西天取經的必要。
道教的無能在隨後五回裏更精彩、更具體地表現了出來。玉皇大帝雖然不是道教的創始人,卻是道家的首席行政長官,雖然他身後還有太上老君等董事會成員,但毫無疑問,玉皇大帝是負責日常事務的總裁。但是他似乎沒什麽本事,手下的兵將也多為廢物;治下的國家是一個拳頭大的是哥哥,槍杆子裏麵出政權的叢林。孫悟空修煉成仙,一回到水簾洞,就主動出擊,首開殺戒,到水髒洞把曾經欺負過小猴子的混世魔王給宰了。為了發展花果山的武裝力量,孫悟空到傲來國界念咒語、吹邪風,搶來了刀槍劍戟。周邊七十二洞的妖魔鬼怪立即臣服孫悟空,向美猴王朝拜進貢。仗著一身本事,孫悟空去龍宮勒索,得到金箍棒和盔甲。玉帝招安,孫悟空嫌弼馬溫官職太小,自封齊天大聖。托塔天王和三太子哪吒也不是他的對手,玉帝隻得認可這位敢於和自己平起平坐的猴王,並修建府第,請他上天居住。隻因王母娘娘辦蟠桃盛宴沒有請他,孫悟空便大鬧天宮,把道家的皇宮攪得天翻地覆。雖然他被二郎神抓獲,但即便是道教的祖師爺也拿他無可奈何,反倒讓他在八卦爐中練出一對火眼金睛,再次攪鬧天庭。不得已,玉皇大帝隻好請來西天的如來佛,才製服了妖猴,把他壓在佛祖手掌化作的五行山下,隨後把蟠桃宴開成“安天大會”。道教天下的混亂,首領無能為力,需要佛教的幫助才能夠維持秩序,令天下太平。這一切,都在前七回生動地展現出來。
小時候看《西遊記》,喜愛的當然隻是這些情節,什麽主題不主題,根本不在意。盡管吳承恩生怕讀者會無視他的嚴肅主題,在大鬧天宮後明確點題,但很多人與我當年一樣,還是把它忽略了。其實,作者通過如來佛之口把它說得一清二楚:“我觀四大部洲,眾生善惡,各方不一……但那南瞻部洲者,貪淫樂禍,多殺多爭,正所謂口舌凶場,是非海惡。我今有三藏真經,可以勸人為善。”(第8回)此處,吳承恩還是筆下留情了,也許是怕官家或讀者罵他不愛國,才沒敢直說問題就出在中國,反而把“東部神洲”說成是理想國。其實,按如來佛安排,跋山涉水去西天取三藏真經的玄奘是哪國人,誰不知道?好在那是前朝的事情,也許是那年頭人們的政治覺悟不那麽高,也許是明朝還沒有把大國的氣度喪失遺盡,沒聽說有誰找過吳承恩的麻煩。
《西遊記》的大背景,不僅是中國戡亂、道德淪喪,就連去西天取經的唐僧本人也慘遭罹難。還未出生,他中了狀元、為當朝丞相招為駙馬的父親就在上任的路上被刁民殺害,母親被擄受辱;他自己則經曆了咬斷腳趾、漂流江心、為人收留、孤身長大、尋母報仇的苦難曆程。足夠搞比較文學的學生,研究神話原型的學者用來和希臘的俄底浦斯王(其名意為受傷腫脹的腳)或猶太人的摩西比較總結一番。如果說謀殺隻是個偶然事件,但那刁民劉洪不過是個撐船的艄子,竟然能冒充狀元到江州上任,一幹就是十八年,這就足以表明當時的國情了。那還是在盛唐之初、貞觀之治時發生的事件。顯然,《西遊記》向我們展示的是:在道教興盛的漢朝滅亡並曆經多年戰亂之後,無論是本土的儒家還是道教,都已無法訓導神州的子民,中國需要新的倫理道德體係。這就是唐僧去西天取經的背景,《西遊記》用形象的手法向讀者鋪墊這一主題。
去西天取經的路上,唐僧經曆了八十一難。許多妖魔都是道家子弟,比如:在黑鬆林劫走唐僧的黃袍怪是玉帝身邊二十八星宿中的奎星下凡;平頂山蓮花洞的金角大仙和銀角大仙是為太上老君照看煉丹爐的兩個童子;枯鬆澗火雲洞的紅孩兒是牛魔王的兒子,武藝和法術都在孫悟空之上;金兜洞的獨角大王是太上老君的青牛下凡。盤絲洞的蜘蛛精和黃花觀的蜈蚣精也是道家的弟子。六耳獼猴簡直就是另一個孫悟空,不僅玉皇大帝的天兵天將拿他不下,甚至沒有誰能夠把他和孫悟空區分開來,還得再次請如來佛出馬。這些都是在不斷顯示道教的禮崩樂壞,需要佛教來幫助維持秩序。
也有不少妖魔是佛家的牲畜或弟子下凡,這些家夥都各有手段,孫悟空那麽大本事卻經常不是對手,而且他們隨便拿個什麽佛家的法器就會讓老孫這位雜家子弟束手無策。比如讓唐三藏在通天河成為“陳(沉)到底”(第49回)那個妖怪,不過是觀音菩薩蓮花池裏的一條金魚;隻是聽了些經,便修煉成精。又如小雷音寺的黃眉怪,無非是彌勒佛身邊的一個童子,拿了個金鐃、偷了個布袋,就把孫悟空和道教諸多神靈抓了起來。還有獅駝國的三怪:青獅、白象、大鵬,都是佛家的牲畜和妖魔,孫悟空與之交手,往往無可奈何,不得不請求觀音、彌勒佛、文殊、普賢等菩薩相助,甚至需要如來佛本人來幫忙,才可以度過難關。曾經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簡直成了個跑腿求援的信使。這一切都進一步表明佛家法力無邊,世界多麽需要佛教來幫助撥亂反正。
唐僧取經,一路風險,到處災難。但他們一進入西方佛地,所見盡是花團錦簇,“所過地方,家家向善,戶戶齋僧;每逢山下人修行,又見林間客誦經”(第98回)。端的是個極樂世界!簡直就像文化革命時期的中國:整天抓革命,時時學《毛選》,自然而然就促進了生產,人人滿意,家家幸福;不用教誨,就把孫悟空熏陶得不殺生了,就把豬八戒熏陶得不好色了。如來佛端坐在雷音寺大雄寶殿上,容光煥發,神采奕奕,諄諄教導唐僧一行:“你那東土乃南瞻部洲。隻因天高地厚,物廣人稠,多貪多殺,多淫多誑,多欺多詐!不遵佛教,不向善緣,不敬三光,不重五榖;不忠不孝,不義不仁,瞞心昧己,大鬥小秤,害命殺生,造下無邊之孽,罪盈惡滿,致有地獄之災;所以永墮幽冥,受那許多碓搗磨舂之苦,變化畜類……其永墮阿鼻,不得超生者,皆此之故也。雖有孔氏在彼立下仁義理智之教,帝王相繼,治有徒流絞斬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縱無忌之輦何耶?”(第98回)好嘛,他個如來竟然把神州大地說得一無是處,把儒家和法家也譏笑了一通。明朝的氣度真不小,吳承恩如此利用小說反黨,借古諷今,汙蔑我們偉大祖國,和諧社會,居然沒讓他到五七幹校去勞改。
偉大導師隨後又發出最高指示:“我今有經三藏,可以超脫苦惱,解釋災愆……共計三十五部,該一萬五千一百四十四卷。真是修真之徑,正善之門……教他傳流東土,永注洪恩。”(第98回) 玄奘、悟空把三藏真經帶到大唐,立功成佛。八戒、沙僧、白龍馬也修成了正果。求佛助道,棄道入佛,以佛治世;這就是《西遊記》的主題。
然而,即使不知道,甚至沒有想過《西遊記》的主題是什麽,也基本上不會影響我們對這部小說的欣賞。《西遊記》的價值不在於主題的意義,不在於那無聊的,讓人隨看隨忘的說教,而在於吳承恩展現主題的方式,在於他用豐富的想像力和生動活潑的文字講述了那些有趣的故事,在於他活靈活現地刻畫出不同的人物性格。
關於吳承恩想像力的豐富和故事的有趣,已經有無數文章讚譽,我無意錦上添花。關於他的人物刻畫,許多人批評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僧和白龍馬,以及其他次要角色,基本上都是平板式的性格,而且他們都一成不變。雖然孫悟空和豬八戒到了西天就變了,但小說沒有寫出他們是怎麽發展變化的,而是簡單地告訴讀者,他們變了。這是小說最大的失敗。但我認為,可以把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僧和白龍馬看作一個人——玄奘。他們是他一個人的方方麵麵、多重性格;這些人物實際上是多位一體。
我們知道,曆史上,玄奘是獨自一人跋山涉水、曆盡艱辛,去西域學習、研究、論述、辨明佛法,並取經回國。我們也知道,他那空前絕後的偉大業績完全是個人行為,不像《西遊記》所說的那樣,從一開始就得到唐朝皇帝的批準和讚助。皇家的讚賞,所給予的榮譽和支持都是在玄奘回國後才得到的。他一路經曆的苦難很可能遠比小說描述的那些有驚無險的故事要驚險得多、要困難得多,因為他沒有神通廣大的徒弟保護,沒有諸多神仙和菩薩相助,更沒有如來佛慈悲的大計劃保佑他平安無事。玄奘必定是依靠了小說所描寫的唐僧那種堅定不移的信仰、意誌和毅力,孫悟空的本領和聰明,沙僧的吃苦耐勞和白龍馬的無言內斂,再加上運氣和各地人們的幫助,他才能成功。同時,我們也不難想象,玄奘作為一個人,也會有豬八戒所代表的種種弱點:好色、懶惰、偷安。作為一個能夠克服那麽多困難的人,玄奘肯定不是唐僧那樣一個柔弱的人,而是像孫悟空那樣:本事高強、堅忍不拔、一往無前、敢做敢為。這樣一個人,難道他就從來沒有野心?沒有殺機?沒有歹意?沒有孫悟空那些缺點?
基於曆史,基於常識,我認為完全可以把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僧和白龍馬看作是玄奘一人的諸多棱麵。無論吳承恩是否有此意圖,作為讀者,我們有權力這樣詮釋小說,隻要這樣解讀有助於我們欣賞作品。這樣解讀,一個豐滿的、複雜的人似乎出現在我們眼前。他不再是單一的性格,不再是一成不變的。我們似乎看到他在取經路上曾經軟弱、曾經消沉、曾經猶豫,曾經打過退堂鼓,曾經有過激烈的思想鬥爭。但他最終克服了種種外界的艱難,平息了痛苦的內心掙紮,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到達了理想的極樂世界。不僅如此,玄奘還可以是我們多數人的代表。我們都有向善的一麵,都有信念和毅力,都有勇氣和智慧;同樣,我們也都有邪惡的念頭,不良行為和種種弱點。重要的是,隻要我們堅定信念、不斷努力,就有可能承受苦難、經曆磨練、通過考驗,最終修成正果,或曰佛、或曰真人、或曰君子……當然,另外一種可能性也許更大。畢竟,玄奘是獨一無二的,無與倫比的。但有了一個玄奘,我們就有了榜樣,有了希望。我們就看到:人,可以高尚,可能成功。
如果這樣看待《西遊記》的人物,那它就比另外兩部古典小說,《水滸傳》和《三國演義》成功。那兩部小說裏刻畫的人物多有性格單一、沒有發展變化的缺點。而且那些人物都不可能像《西遊記》的人物這樣作多位一體的組合,因而顯得平板而不夠豐滿。在這個意義上,《西遊記》的成就超過了《水滸傳》和《三國演義》。《西遊記》的另外一大成就是對話,尤其是孫悟空和豬八戒之間的對話,寫得非常生動有趣、真實可信;遠遠超過《三國演義》裏的文言對話,也比《水滸傳》裏的對話更加生活,隻有《金瓶梅》的對話堪與媲美。然而,《西遊記》的缺點也十分明顯。為了湊足九九八十一難,許多曆險故事寫得大同小異,而且佛家隨便一個動物下凡,就鬧得道家沒轍,典型的意圖大於形象,極其無聊。此外,許多故事,敘述過了,在搬兵求救時又複述一遍,令人厭煩。再就是小說裏穿插了大量的詩,其實無非就是些合轍押韻的順口溜而已,用來描寫風景、人物、作戰等等,毫無詩意,但卻透著作者的自鳴得意。讓人不禁看低了作者的文采,與曹雪芹《紅樓夢》裏詩詞的運用相比,差距何止十萬八千裏。《西遊記》若刪掉一半,文學價值會大得多。
盡管如此,讀《西遊記》還是讓我重溫了兒時的樂趣,而且讓我驚喜地看到以前沒有看到的主題和人物塑造手法。不管那手法是不是作者的初衷,我有充足理由作如是觀,並因此而進一步欣賞作品。教學時,指出並讓學生討論這兩點,他們也覺得學到了自己讀小說看不到的東西。
2009年1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