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當的改編、蒼涼的悲劇:評電影《特洛伊》
廖康
我盼望已久,由彼德森 (Wolfgang Peterson) 導演的《特洛伊》(Troy) 終於上演 了。這部影片製作宏大,群星閃耀,既有磅礴的氣勢,精采的決戰,又有細膩的表演;但真正使這部電影成功的關鍵,我認為還在於編劇班尼奧夫 (David Benioff) 對素材恰當的取舍和改編。
有關特洛伊戰爭的傳說、故事、戲劇和詩歌可說是漢牛充棟。其中最重要,最有影響的著作當屬荷馬的史詩《伊利亞特》,即特洛伊之別名。但電影並不是完全基於荷馬史詩,正如片尾文字所表明,是受其啟發 (Inspired by Homer’s Iliad) 創作出來 的。史詩共24卷,描寫歷時十年之久的戰爭中大小戰陣十餘場,單打決鬥數十回,裹屍馬革的英雄近百名。若是刻板地依照原著去拍電影,象電視劇《三國演義》那樣,即便十個小時,也演不出故事的一半。但這部2小時40分鐘的影片,不僅洗練描述了這場戰爭的來龍去脈,集中展現了史詩詠唱的主要情節和沖突,生動再現了幾位主角的性格,而且還依據神話傳說和其它史詩悲劇,合情合理地對故事進行了改編,對某些人物作出了新的拴釋,安排了可以接受的不同結局,比如編劇對埃阿斯 (Ajax)、墨涅勞斯 (Menelaus) 和阿伽門農 (Agamemnon) 的處理。但為了您欣賞電影,在此我不敢泄漏天機。
改編名著拍電影,往往是吃力不討好的苦差。我簡直想不出幾部成功的改編作品。《特洛伊》刪繁就簡,將十年鏖戰縮略為幾個星期,聽起來仿佛偷工減料了。然 而,我並不覺得少了什麽,反而欣喜地看到幾處史詩中沒有提到的情節:比如阿基琉斯 (Achilles) 的出場,不僅表現他桀驁不馴的性格,還將他在西羅斯 (Scyros) 國 後宮藏身避戰的傳說翻新,並為後來他贏得女俘布麗西絲 (Briseis) 芳心那幾句深刻 的話作了鋪墊。對海倫 (Helen) 與帕裏斯 (Paris) 相愛私奔的表現比1956年的電影和2003年的兩集電視劇《木馬屠城記》 (Helen of Troy) 更直截了當。飾演帕裏斯的布魯姆 (Orlando Bloom) 選得恰當,他那略帶女性美的容貌有助於他演出那無法抗拒的魅力。相比之下,飾演海倫的庫格 (Diane Kruger) 雖然美,卻並非貌若天仙,也沒有傾城傾國的妖媚, 反倒經常是一臉愁苦。看來電影是在暗中否定“女人禍水”的謬論。她丈夫墨涅勞斯與舞女拉扯的鏡頭和這對老夫少妻的年齡差異更為她偷情作了無言的辯護。阿基琉斯也總是鬱鬱寡歡,唯一一次燦爛的笑容是在和好友帕特羅克洛斯 (Patroclus) 練劍時看到的。這段加得好,把他們非同尋常的友誼展現得一清二楚,為後來阿基琉斯復仇參戰埋下伏筆。木馬計來源於傳說和羅馬詩人維吉爾的史詩《伊尼德》,但電影沒有利用特洛伊人的錯誤判斷這一傳統悲劇因素大作文章。它表演的悲劇另有特點。
“宿命”是古希臘悲劇和史詩反復表現的一大主題。在觀眾心裏引起的主要是恐懼和憐憫,讓人感到自身的渺小和無能為力,宣泄觀眾強烈的情感,心悅誠服地匍匐在神明的腳下。但《特洛伊》演出的是現代意義的悲劇,人皆強大孔武,甚至敢於藐視神明;阿基琉斯一劍砍下阿波羅神像的頭顱;赫克托爾反問祭司:“我們崇拜的神明指揮過幾個軍團?”戰亂和苦難完全是人們自己造成的。作者既沒有站在西方霸權的立場來美化這第一次大規模東西方武力沖突,也沒有運用詩人的特權去圖解廉價的獎善懲惡。而是赤裸裸地讓我們看到一場不義之戰的勝利。什麽神明啊、正義啊、勇氣啊,在這場戰爭中都無能為力。決定勝負的就是實力和計謀。在這場大戰中,無數將士無謂地死去,平民百姓慘遭屠殺,大英雄也一樣倒下。用魯迅的話說,就是把“美好的毀滅給人們來看。” 剩下的是一片焦土和滿目蒼涼。這巨大的悲哀在奧圖 (Peter O’Toole) 飾演的特洛伊國王普裏阿摩 (Priam) 臉上集中體現出來。他在眼見屠城時的表情是電影中最精湛、最感人的表演。
為表現這個主題,影片一開始就簡潔地展示了希臘國王及聯軍統帥阿伽門農的無恥貪婪和當時最為神勇的英雄阿基琉斯的驚人武藝。裴特 (Brad Pitt) 把這傳說中的大 英雄演活了,讓觀眾看到史詩中描述的那位捷足 (swift-footed) 武士生龍活虎的風 采。同時,也將他追求不朽名聲的願望多麽容易被人利用這一悲劇弱點一展無餘。他和母親在海灘對話一段是電影用寫實手法對其出世傳說的再現。傳說阿基琉斯出生後,其母特忒絲 (Thetis) 倒提著他浸泡於冥河 (Styx) 之中,使他渾身上下刀槍不 入,唯腳根除外。影片對神話傳說做了無言的解釋,阿基琉斯之死,還是因為他胸部中箭,但他在死前把箭都拔出來了,隻有腳踵那支仍留在那裏。電影通過他母親鼓勵他參戰,以獲取萬世永存的英名,說明了母親對這位蓋世英雄生死的影響,也讓人想到浸泡於冥河一說隻是簡潔地表現母親影響的表達法而已。他與阿伽門農的矛盾也從一開始就顯露出來;不幸的是,在民族利益的大道理和激將法下,他總是為阿伽門農所 用。其象征意義似乎是,無數追求功名和榮譽的將士都是這樣為政客利用。古往今來,莫不如此。
與阿基琉斯相對照的另一人物是特洛伊的大英雄赫克托爾 (Hector) 。好萊烏影評家 哈尼卡特 (Kirk Honeycutt) 說飾演他的巴納 (Eric Bana) 身手不夠矯健,而且與家人 在室內的戲太多。殊不知,電影表現的正是與阿基琉斯不同類型的一種英雄。他對家國兄弟的責任感極強,並為此而戰。與阿基琉斯的母親相反,他妻子懇切勸他免戰。他雖然明知與阿基琉斯決戰兇多吉少,仍毅然前往。而在武藝體能方麵,劇情需要他略遜一疇。這也進一步強化了悲劇的主題-高尚者並不一定勝利;實力可能強於正義。現實就是這麽無情,直讓人想到老子的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城破時,果然是玉石俱焚、善惡同歸。硝煙散去,影片結束在蒼茫黯淡的曙 色之中……奧德修斯 (Odysseus) 的話外音給這滿目淒涼的景象帶來一縷悲壯:這 些巨人般的英雄轟轟烈烈地活過、如癡如狂地愛過,他們倒下了,卻永遠不會被人遺忘!
其實,是偉大的文學和藝術作品才真正使人不朽。裴特在銀幕上塑造的阿基琉斯,我相信隻要電影這種綜合的藝術形式還存在,他就不會被觀眾遺忘。他簡直是活脫脫走下希臘古瓶;其迅跑的英姿獨一無二,側視的傲氣噴薄欲出;靜坐時宛如青銅雕像,戰鬥時仿佛天神飛降。初到特洛伊搶灘一戰,他的沖殺讓我明白了什麽叫做萬人莫敵。與電影《英雄》裏雙劍聯手,殺入秦宮的鏡頭相比,阿基琉斯的氣勢與動作真實可信,令人感到身臨其境;而殘劍和飛雪橫掃三千鐵甲,如入無人之地,顯然是導演的命令。阿基琉斯與赫克托爾決戰一場是武戲的高潮,以往的電影和電視劇拍得都太差,令人譏嗤;但這次我沒有失望。他們沒有抄襲中國功夫片的靈巧動作;沒有拉鋼絲,讓演員做反地心吸引力的雜技。而是發展了西方武打的傳統,展示大幅度的動作,強勁的力度、兇狠的打擊。尤其是裴特飛身騰躍,揮劍刺向對手那一鏡頭,真讓人感到阿基琉斯全身的力量和沖刺的速度都匯集於劍尖,直擔心赫克托爾的盾牌無法抵擋。再加上助戰的鼓聲(這大概是從《臥虎藏龍》裏武打敲梆子那兒學來的),這場決戰看得小夥子們凝神屏氣,手臂讓身旁女友掐青了仍渾然不知。在整部影片中,裴特那陽剛之氣、雄健之美,讓以往的明星看了慚愧,令今後的演員望之卻步。誰要再飾演赫克琉斯、西楚霸王這類英雄,都得反復掂量,擔心相形見絀。而且,細膩之處,裴特也同樣善於表演。初聞好友陣亡的惡訊,由難以置信到大發雷霆,他將此過渡展示得淋漓盡致。聽罷特洛伊國王要他奉還兒子屍體那感人肺腑的請求,英雄惜英雄,阿基琉斯終於將一腔鬱悶哭泄出來,卻不溫不火,演得恰到好處。誰若既有他那棱角分明的容貌和矯健的身手,又能如此適度的把握表情分寸,借用他對女俘的話,連“神也要嫉妒。”
正如萊辛在其美學名著《拉奧孔》中所論,視覺藝術不應象文學作品那樣毫無餘漏 地描繪悲慘、醜陋和殘暴,這部影片雖然真實地再現特洛伊戰爭,中長鏡頭展示了空前龐大壯闊的戰爭場麵:千船競發、萬眾沖殺、槍林盾海-而且都是真人真物,絕非用計算機來依樣畫葫蘆,但卻沒有什麽斷頭折臂那類血淋淋、觸目驚心的特寫鏡頭。遠不如《基督受難記》(The Passion of the Christ) 那麽慘烈。此外,幾乎所 有重要人物在影片中的再現都比史詩裏描寫的要善良些,可愛些。阿基琉斯不那麽殘暴、奧德修斯不那麽狡詐、帕裏斯不那麽輕浮、埃阿斯不那麽狹隘。唯有阿伽門農除外,導演讓他顯得奸滑怯懦,毫無英雄氣概,完全是在為主題服務。這是本片僅有的幾處不足之一。
為了再現真實的場麵,影片的道具製作精良、風格古樸,雖然未必是3200年前的模樣,但在外行看來,足以亂真。比如劍無護手,馬無腳蹬。這類細節的準確業已令我滿意。特洛伊戰爭發生於青銅時代,其首要武器是投槍和弓箭,而非刀劍,因為青銅劍經不起過多的劈砍。但是為了演得好看,攻殺決戰還是以劍為主。影片的真實主要是藝術的真實,而不是歷史的真實。
讀過史詩的人,雖然會以批判的眼光來觀看這部影片,但隻要不作硬性的比較,相信他們應能更深入地欣賞這新瓶裝的舊酒。未讀過史詩的觀眾無論怎麽期待也不會過高。劇本恰當的改編使其成為一部獨立完整的作品。導演毫不猶豫地發揮電影語匯的特長,把影片拍得真實、悲壯。演員的英姿和精湛的演技令人攝服迷倒,難以忘懷,可能還會引起人們閱讀史詩的願望。電影快結束,少數人得以逃難時,有帕裏斯將祖傳特洛伊寶劍交給艾尼阿斯 (Aeneas) 之簡短鏡頭,為後事埋下伏筆。如果彼德森要拍下集,當以維吉爾的史詩為藍本。我們且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