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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Be or Not to Be,哈姆萊特在想什麽?

(2009-11-12 10:27:17) 下一個
To Be or Not to Be,哈姆萊特在想什麽?

•廖康•

西方文學中被引用和改編的最多的一句話,大概就是莎士比亞在《哈姆萊特》裏這段獨白的第一句:“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注①)無疑,哈姆萊特的確是在考慮生死存亡的大事。然而,他僅僅是在作哲學式的思考嗎?抑或他在思考替父報仇應該采取什麽行動?多數教授和評論家認為是前者,說哈姆萊特在經曆了父親突亡、母親改嫁、叔父稱王、朋友背叛、情人變心等一係列大變故後,對生活失去了信念和希望,因此發出這提問式的感歎:生不如死,一死了之算了!隻是擔心死後並非萬事皆休,才猶豫不決。由於獨白中有這樣一句話,“要是他隻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評論家們認為哈姆萊特有自殺的傾向,又擔心死亦非那麽簡單的一件事,因而遲疑不決。正是由於對這段獨白的這種理解和闡述,使許多人認為哈姆萊特是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既猶豫又憂鬱,優柔寡斷、拖遝延宕。然而,我認為哈姆萊特首先是在考慮要不要起來行動、替父報仇,然後才發展為哲學式的思考。但這思考仍然直接涉及一個困苦著他的切身問題;這個問題令哈姆萊特如此羞愧,以至他在獨白時都恥於將其用具體清晰的文字表達出來。不,我的觀點絕非重複弗羅伊德詳細論述過的戀母情結,我認為那種說法對哈姆萊特並不適應。哈姆萊特另有隱衷。

首先,讓我們從語義和句式結構上分析這段獨白。To be的意思似乎明白無誤,就是要“活著”,要“生存”。但具體到哈姆萊特的個人問題,這意味著什麽呢?很多評論家天南地北地扯了一大堆哲理,就是沒有認真閱讀莎翁的原著。其實哈姆萊特緊接著說得很清楚,與“生存”相關的後果是:“默然忍受命運暴虐的毒箭”,與“毀滅”平行的行為是:“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清掃”。哈姆萊特捫心自問:“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莎翁著作的版本很多,但是對這幾行,我還沒有見過不同的斷句和注釋。(注②)哈姆萊特明白無誤地對自己說,生存之於他就意味著默然忍受命運的打擊和折磨。起來反抗則意味著毀滅,與敵人同歸於盡。換句話說,哈姆萊特這句獨白也可以譯為“忍了,還是拚了,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他獨自一人,親離眾叛,要與當了國王的叔父爭鬥,實際上就是向整個丹麥王朝挑戰。即便有可能殺死仇敵,他自己也難逃誅戮,更不用說還要維護他自己的名聲並申訴複仇的理由。父親鬼魂要他完成的幾乎是個不可能的任務。

很多讀者自然會發問,哈姆萊特是個高貴的王子,是位高尚的悲劇英雄,難道他會有苟且偷生的念頭?難道他還會在忍受和反抗之間猶豫?就算他也有一時貪生怕死的念頭,難道莎士比亞會如此渲染那念頭?這樣寫難道有助於塑造他悲劇主人翁的形象?不,哈姆萊特不僅僅在考慮自己的生死問題,他的顧慮要深得多。他自言自語道:“死了;睡著了;什麽都完了;要是在這一種睡眠之中,我們心頭的創痛,以及其他無數血肉之軀所不能避免的打擊,都可以從此消失,那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結局。死了;睡著了;睡著了也許還會做夢;嗯,阻礙就在這兒;因為當我們擺脫了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後,在那死的睡眠裏,究竟將要做些什麽夢,那不能不使我們躊躇顧慮。”這段話,看似上升為哲學性的對生與死的思考,實際上,哈姆萊特是用概而論之來掩飾他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恐懼。

伊麗莎白時代的英國人普遍相信鬼魂存在,認為靈魂永生,與皮囊分離之後,進入另一個世界,將獲知萬事的真相。哈姆萊特父王的鬼魂對他們來說是很真實的,冤魂來人世複仇是理所當然的。哈姆萊特雖然是在當時歐洲最好的大學威登堡受的教育,但他對父王的鬼魂告訴他的事情還是將信將疑,至少沒有全然否定。哈姆萊特把死比喻作睡覺,把做夢比喻作獲知真相,那麽他所懼怕,並為之躊躇的真相究竟是什麽呢?

哈姆萊特說:“睡著了也許還會做夢;嗯,阻礙就在這兒”(Ah, there’s the rub),rub這個詞,本意是摩擦。隨著16世紀初興起的高爾夫球運動,這個字的衍生的意思“阻礙、麻煩、困難”以及固定的習慣用語there’s the rub在1590至1775年是非常通俗的。注③由於莎翁在此劇中用了這一表達法,促使它更加流行,並使其得以保留至今,但現在用得較少了。經曆過大變故的青年王子萬念俱灰,除了替父報仇以外,哈姆萊特對塵世已經沒有什麽可留戀了。由己及彼,他看到人生普遍的痛苦,因而感歎道:“誰願意忍受人世的鞭撻和譏嘲、壓迫者的淩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輕蔑的愛情的慘痛、法律的遷延、官吏的橫暴和費盡辛勤所換來的小人的鄙視,要是他隻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作為王子,很顯然,他這段話講的不是自己的情況,而是泛指眾人,“他”並不是指他自己。哈姆萊特並非暗示他想自殺。那麽,阻礙人結束自身苦難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呢?哈姆萊特繼續他哲學式的自問自答:“誰願意負這樣的重擔,在煩勞的生命的壓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為懼怕不可知的死後,懼怕那從來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王國,是它迷惑了我們的意誌,使我們寧願忍受目前的折磨,不敢向我們所不知道的痛苦飛去?”

對未知的恐懼人皆有之。相信死後可能下地獄的人恐懼當然更大。但人們都知道,隻有罪孽深重的靈魂才會遭受地獄裏諸般懲罰,而光明正大、品行端莊者在死後會得到主的恩典,享受永世的喜樂。哈姆萊特這樣一位行端影正的高貴王子有什麽可懼怕的?他擔心死後可能得知的真相,那夢的內容,那阻礙他行動的顧慮究竟是什麽?

那是蘇格拉底指出的最古老的問題,而且是其最基本的意義:“我是誰?”

以哈姆萊特的教養和聰慧,他不可能不問這個問題。父王的鬼魂在第一幕向他揭秘時說他叔父“那個亂倫的、奸淫的畜牲(that incestuous, that adulterate beast),他有的是過人的詭詐,天賦的奸惡,憑著他的陰險的手段,誘惑了我的外表上似乎非常貞淑的王後,滿足了他的無恥的欲望。”但鬼魂沒有說他們通奸是什麽時候開始的。顯然不是在老王死後,因為那就不能算通奸了,而且叔父謀殺老王的目的不僅是為了僭位,也是為了霸嫂。若不知道通奸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哈姆萊特就不可能不想到這樣一種可能性,他的叔父也許是他的親生父親。

怎麽不可能呢?父王年邁,熱衷武功,時常征討;母親青春年少,常守空房。哈姆萊特出世那天,他父親還在外麵作戰,打敗了福丁布拉斯。注④叔父在第一幕勸哈姆萊特節哀時當著眾人說:“我請你拋棄了這種無益的悲傷,把我當作你的父親;因為我要讓全世界知道,你是王位的直接繼承者,我要給你的尊容和恩寵,不亞於一個最慈愛的父親之於他的兒子。”當然,哈姆萊特厭惡,甚至痛恨他的叔父;但他非常理性,他的情感當不至於衝昏他的頭腦,想不到那可怕的可能性。事實上,我想不出有其它什麽更可能讓他苦惱的事情。

多數評論家們都認為哈姆萊特是優柔寡斷的典型,主要是引用這段獨白來證明,還引用第四幕第場當哈姆萊特得知福丁布拉斯為了“區區彈丸大小的一塊不毛之地,拚著血肉之軀,去向命運、死亡和危險挑戰”時,哈姆萊特指責自己行動遲緩那段獨白。但是這些評論家們並沒有舉出任何實際事例,說明他們對哈姆萊特性格的印象。哈姆萊特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對鬼魂的話將信將疑,所以他導演了那場戲中戲,來探測叔父的反應。在弄清真相之前,他當然不會貿然行事。他的叔父看戲後大驚失色,印證了鬼魂的話,哈姆萊特這才能夠有的放失地複仇。此後他的確錯過了一次機會,當他叔父企圖祈禱時,哈姆萊特本來有機會可以輕而易舉地刺死他,卻想到在他懺悔時殺死他,會把他的靈魂送上天堂,而沒有動手。但這是哈姆萊特犯的判斷錯誤,不是延宕,不是優柔寡斷。當然,觀眾知道他叔父還占著謀殺得來的王位和王後,根本不曾祈禱出來,正如他叔父自己所說:“我的語言高高飛起,我的思想滯留地下;沒有思想的語言永遠不會上升天界。”(注⑤)因此,我們為哈姆萊特錯失良機而遺憾、感歎!同情之心為之陣痛。

在我看來,哈姆萊特既是思想深刻的巨人,又是行動果敢的勇士。他從未延宕遲疑過。在第三幕第四場,當他在母親房間指責她時,聽到帷幕後有動靜,以為是叔父在那裏偷聽,便立即拔劍刺去,結果殺死了禦前大臣波洛涅斯。當海盜船劫掠丹麥使船時,哈姆萊特單人獨劍躍上敵船,與之搏鬥。他何曾遲疑過?他關於生存還是毀滅的獨白感發於證實叔父有罪之前,雖然哈姆萊特在“忍了”還是“拚了”之間猶豫不決,但其原因並非苟且偷生,也不是優柔寡斷,更不是要不要自殺;而是由於不能斷定叔父有罪,不能排除叔父是生父的可能性,恐怕死後方知大錯,受萬世的懲罰。至於福丁布拉斯出戰引發哈姆萊特的那段獨白,那恰恰表明他在證實叔父有罪之後,渴望行動,對沒有時機,光陰荏苒的焦慮和躁動不安。那不是一個慣於延宕之人會說的話。當母後被毒死時,哈姆萊特立即命令鎖門,要調查是誰幹的。在雷歐提斯臨死前揭露了國王的陰謀後,哈姆萊特立即刺殺了叔父。他何曾猶豫過?叔父新犯的罪行抹去了哈姆萊特內心深處的顧慮,他飛速行動,完成了父王鬼魂交給他的那個幾乎不可能的任務,非果斷之人不可為也!他與雷歐提斯的差別在於,他不僅善於行動,還善於思想,所以他能夠成功,而雷歐提斯卻被人利用。哈姆萊特,真英雄也!
 
注:

1.《哈姆萊特》,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全集》之九,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為方便讀者,特恭錄此獨白全文如下: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默然忍受命運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清掃,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死了;睡著了;什麽都完了;要是在這一種睡眠之中,我們心頭的創痛,以及其他無數血肉之軀所不能避免的打擊,都可以從此消失,那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結局。死了;睡著了;睡著了也許還會做夢;嗯,阻礙就在這兒;因為當我們擺脫了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後,在那死的睡眠裏,究竟將要做些什麽夢,那不能不使我們躊躇顧慮。人們甘心久困於患難之中,也就是為了這個緣故;誰願意忍受人世的鞭撻和譏嘲、壓迫者的淩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輕蔑的愛情的慘痛、法律的遷延、官吏的橫暴和費盡辛勤所換來的小人的鄙視,要是他隻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誰願意負這樣的重擔,在煩勞的生命的壓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為懼怕不可知的死後,懼怕那從來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王國,是它迷惑了我們的意誌,使我們寧願忍受目前的折磨,不敢向我們所不知道的痛苦飛去?這樣,重重的顧慮使我們全變成了懦夫,決心的赤熱的光彩,被審慎的思維蓋上了一層灰色,偉大的事業在這一種考慮之下,也會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動的意義。

2.隻有在狄更斯的小說《尼古拉斯•尼古貝》中,尼古貝拿注釋家開玩笑,說這句應該斷作: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活著,還是不那樣活著,是個值得考慮的問題。)

3.見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4.見第五幕第一場哈姆萊特與掘墓人的對話。

5.見第三幕第三場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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