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賞雕像---旅意隨筆之二
(2009-07-16 07:54:34)
下一個
觀賞雕像
旅意隨筆之二
廖康
正如我朋友所言,意大利精美絕倫的雕塑比比皆是。隨便哪個教堂、博物館或美術館都有一些傑作,其複製品美國一級館藏還未必收得到呢!一周看下來,覺得以後除了法國和希臘,大可不必再看別處的雕塑了。感觸最深的當屬在佛羅倫薩美術學院雕像館觀賞米開朗基羅的《大衛》。
那簡直是朝聖。倒不是我對誰還殘留著膜拜,而是芸芸眾生對名作趨之若鶩排成了長龍。當然,我也是其中一員。但我懷疑,究竟有多少人真想看作品?恐怕多數人僅僅是慕名而來,留影而過,以便對親友炫耀自己見識過了而已。因為就在不遠的大教堂歌劇院博物館(Museo Dell’Opera Del Duomo)也有很多精美雕像,包括米開朗基羅的其它傑作,那是雕塑愛好者絕對不肯錯過的去處。然而,那裏卻是門前冷落,方便了我們一行。前一天在梵蒂岡參觀也有同樣現象,數千遊客隻是一門心思直奔西斯廷教堂瞻仰米開朗基羅的壁畫,而對其它許多同樣偉大的作品視若無睹,甚至連頭都不抬一下,便匆匆而過!他們甚至沒有注意到米開朗基羅的雕像《聖母憐子》(Pietà)就在樓道角落裏、窗台邊。雖然那是複製品,原作在附近的聖彼得大教堂裏供著,但除了原作有不少修補的痕跡以外,我不相信我們這些業餘愛好者有誰能夠看出差別來,我不相信有誰能夠說出這複製品差在哪裏。可是除了我們父子三人之外,隻有一位女士在此觀看。而聖彼得大教堂那邊上千人排著隊,耐心地等待著進門,急忙擁過去拍照,未能細看就匆匆走開。世界上有多少這類慕名而往,卻與幾乎同樣偉大的作品擦肩而過的憾事啊!
小兒子同其他孩子一樣,幾分鍾沒什麽有趣的事情就無聊得要生事。排隊至少等了一個小時,我變著法兒地逗他玩。黔驢技窮時,想到卓別林在電影裏被人誤認為是牧師,趕鴨子上架在教堂裏講述大衛與巨人武士戈萊雅作戰的故事,聽得原來閑極無聊一小男孩如醉如癡。於是,我照葫蘆畫瓢,連比帶劃地給小兒子講了這故事,果然他聽得雙眼放光,精神大振。隨後我問他為什麽小青年能夠打敗巨人武士?他想了想說:“因為大衛有拋石器(Sling),就像用槍的和拿刀的打一樣,當然占上風了。”
“不錯!”我讚許道:“還有其它原因嗎?”
小兒子說不出來了。大兒子補充道:“大衛很勇敢,戈萊雅已經殺得猶太人不敢出陣。要是沒有勇氣,就算你拋石拋得再準,也不見得敢應戰,那到底不是槍啊!”
“很好,”我欣喜地望著大兒子,又補上最後一個理由:“猶太人還願意認為,大衛這麽個小青年能夠取勝,最重要的是他具有信念,相信上帝會保佑他們。”
長隊好不容易挪動了幾步,再看後邊,比我們來時排得更長了。沒過多會兒,小兒子又覺得沒勁了。我便考他:“爸爸給你講過歐洲雕塑和亞洲雕塑的三大差別,你也看了不少作品了,還記得有哪些不同嗎?”
小兒子歪著腦袋想了想,答道:“嗯,這兒的雕像腦袋占身體的七分之一;中國的腦袋一般都要大些。這兒的雕像站著的多,而且重心都在一條腿上;中國的多半是坐著的,站著的重心也在兩腿之間,穩穩當當的。第三個……想不起來了。”
我再次告訴他:“由於歐洲人物雕像的重心多在一條腿上,而且很多還有各種不同姿勢,身體的肌肉和衣服的皺褶就會發生相應變化,不像中國的那樣端莊,那樣少變化。當然也有例外,比如在市政廣場的《赫克硫斯和凱克斯》(Hercules and Cacus)赫克硫斯聳立著,重心幾乎在雙腿之間,身體的肌肉沒有一點兒張力,被其他雕塑家譏笑為‘一口袋瓜果’,要不是凱克斯跪在他跨下,這雕像就沒什麽好看的了。評論家也都看不上這雕像,認為比《大衛》差遠了。”
“還有一大差別呢,”大兒子補充道:“歐洲的雕像盡是裸體的,這在中國幾乎沒有。”
“說得對!表現人體的美和真是歐洲雕塑的主要目的,而中國要表現的往往是威儀、尊嚴或某種觀念,很少光著身子。”
“哪種雕塑更好呢?”小兒子問我。
“這很難說。各人的標準不同,對這個問題沒有一致的答案。”看到他不滿的樣子,我又找補了一句:“不過依我看,歐洲的雕塑製作更有挑戰性。要是讓歐洲的藝術家做東方式的雕塑,他們大概可以做到。但要讓東方的雕塑家做出西方那種栩栩如生的作品,恐怕較難。”
我們往前移動了不少,但還得拐個彎才到館門口。我又給兒子們講了個在《米開朗基羅傳》裏讀來得軼事:《大衛》雕好後,米開朗基羅照例請貴族老爺們和市長大人來評鑒。市長大人點頭稱讚了一番,又覺得不挑出點兒毛病來,就顯不出他是行家,便說:“我看這鼻子大了點兒吧?”其他附庸風雅的老爺們都忙不迭地附和道:“是啊,是啊,這鼻子嘛,是大了那麽一點兒。” 米開朗基羅心說了:“這鼻子不大不小。你們懂個屁呀!” 但又不好正麵衝撞他們,便帶著工具爬上腳手架,從架子上抓了點石屑和粉末,一邊兒用錘子敲打鑿子,假裝在修理大衛的鼻子,一邊兒撒下點石粉。過了一會兒,他問市長:“大人,您看這鼻子是否合適了,還要再小點兒嗎?”
“嗯,現在合適了。完美無缺!完美無缺!”
小兒子聽得咯咯直笑。終於,我們進館了。天花板上的彩繪首先吸引了我的注意,正廳裏的雕塑《劫掠薩賓女人》也令我吃驚,它不僅比我想象的大得多,而且線條模糊,風格似乎與其它文藝複興時期的作品不同。進入左手邊的雕像館後,我有意識地先不看盡頭明亮光線下的《大衛》,生怕目光一旦被牽住,我就無心觀賞近處這六尊雕像了。開始,我還以為它們是羅丹雕的呢,心中納悶,為什麽羅丹的作品 會擺在這裏?一讀解說,才知道是米開朗基羅的未完成作品,難怪線條模糊,部分肢體甚至頭顱都沒有雕完,還連著石塊。但這樣看上去更有韻味,那些人物仿佛呼
之欲出,從中可見藝術家的匠心和製作過程。猶如羅丹回答他如何雕像所說:“給我一塊石頭,把不要的部分鑿掉就是了。”然而,羅丹有些作品卻還連帶著多餘的石頭,恰像這些未完成的雕像。不知他是否見過它們,受了影響?
最後,走到大衛像前。這尊精美絕倫的雕像給我的震撼使我明白了為什麽我那位搞美術的朋友在大師的傑作麵前會雙膝發軟。我良久地仰視著,前後左右反複觀看,又讀了解說。兒子們也興趣盎然,他們還玩了一陣旁邊的計算機,從各個角度把大衛的裏裏外外看了個透徹,也使我有更多的時間觀賞。突然,我有所悟,便問兒子們:“你們說這個大衛是在殺死戈萊雅之前,還是之後?”
小兒子搶答道:“當然是之後。你說大衛是在兩千多年前跟戈萊雅決戰的,可是這雕像是五百多年前做的。”
我笑了笑說:“我這問題沒問清楚。我是想問米開朗基羅這雕像要表現大衛在殺死戈萊雅之前,還是之後?”
大兒子不加思索地答道:“解說牌上寫得很清楚,這尊雕像表現人體完美準確,而且不像其它同樣主題的作品那樣,腳踩戈萊雅,或砍下巨人的頭,而是眼望前方,思索著這一勝利的意義。那當然是在殺死戈萊雅之後了。”
“別迷信權威,”我說:“要用你自己的眼睛看,用你自己的頭腦想,用你自己的心來感受。剛才我聽到幾個導遊機械地重複這些話,就不以為然。你看大衛的姿勢,我以前看畫冊,一直不知道他的兩隻手在做什麽,這次走到後麵看了,才知道他兩手持著拋石器的兩端,而且拋石器的皮帶緊貼在他背上,而不是鬆懈的,分明是嚴陣以待的架勢,猶如緊握即將出鞘的利劍,是決戰前的時刻嘛!再看他的眼神,正麵看,他怒目向前,略微朝上,那不是勇於麵對巨人戈萊雅嗎?側麵看,大衛顯得很沉著,很誠懇,似乎表現出他的信心和信念。”
“但人家權威肯定也是有根據的,也許是根據曆史文獻呢!”兒子還未信服,他跟我一樣,挺強。
“解說牌上寫得清清楚楚,那是根據肖像學的解釋(iconographic interpretation),而不是曆史文獻,也不是米開朗基羅的創作意圖。我們每個人都可以自己看,自己解釋。”
兒子又看了一眼解說,方才點了點頭。
受到鼓舞,老爹又抖開機靈了:“還有,這尊雕像,我看人體比例並不是十分準確,盡善盡美。你仔細看,大衛的右手是不是太大了?一般來說,人的手隻有腳一半大。可是他的右手,雖然比右腳離我們遠多了,卻顯得和腳差不多大,明顯地不合比例。”
“是啊!”兒子感歎道:“可是我並沒有覺得不合適呀?”
“這就是米開朗基羅的偉大之處。傑出的藝術作品往往不是完美的,而是有適度的誇張或變形。否則,用真人來做石膏模子,用照相來代替肖像,多省事。藝術之所以不會被技術取代,就因為隻有藝術家才掌握了誇張和變形的分寸。這尊大衛像並不比市政廣場的海神像高大,也沒有赫克硫斯的肌肉發達,但他不僅麵容俊秀、英姿勃勃、身體勻稱、姿態優美,連阿波羅像都無法媲美,而且還透著超人的力度。這力量,我看多半是通過這誇張的大手表現出來的。”
“幸虧那市長沒有看出這不合比例之處,”兒子說:“要不然,這件藝術品可難逃厄運啊!”
2006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