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遊子

紅柳生命力頑強,耐旱,耐鹽堿,它的根深深地紮進大地。
正文

阿C的故事 (2)

(2009-03-11 19:59:59) 下一個
                                 (二)

  一九六五年初,上海市公安局通知我可以報戶口,我終於結束了沒有戶口的日子。因為我受幕後政治誣陷被北大開除退回上海時,北大既沒有公布任何原因,也沒有給我任何證明。我自己連什麽原因都不知道,別人怎麽知道我有沒有殺人放火,有沒有現行反革命呢?上海市公安局要調查,當時沒同意我報戶口。
  戶口剛報上,街道裏委馬上通知我參加社會青年活動。
  當時的社會青年,就是失學青年。所謂的社會青年活動,無非是裏弄幹部車輪大戰,動員你報名去新疆。能動員了的,早已報名走了。留下來的,都是身經百戰,不管你怎麽動員,“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
  講講是社會青年,他們的社會地位其實很低。連小孩子都會在街上追著他們叫,
  “社會青年勿要老嘎,老嘎叫儂到新疆去。哈哈哈!”
  於是社會青年趕緊低著頭走開,就象當年的孔乙己在眾人哄笑中離開鹹亨酒店。

  第一次去參加這樣的活動,就在一天下午。屋子裏散坐著十幾個青年,靠在椅背上,擺出一付準備打持久戰的架式。裏弄幹部介紹我是新來的青年時,猶如石沉大海,沒有激起一點小漣漪。然後她就開始讀報,說了一通響應黨的號召,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大道理,接著就要大家表態談感想。屋子裏的青年保持沉默,象一群木偶沒有一點反應。我卻憋不住了,告訴裏弄幹部不用對我動員,我本來就準備考不上大學去新疆,要不是去年考上北大,去年我就會走。那些青年抬起頭望著我,眼光裏帶著詫異,驚訝和一絲恐慌。裏弄幹部卻喜出望外,簡直象吃了興奮劑。她告訴我,裏弄裏還有一個不用動員就決心去新疆的,他就是阿C。
  就在這時,一個人走進屋裏。他理著短發,性格活躍,一付精力充沛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個精明能幹的青年。
  “阿C,這是新來的戈壁柳,他也決心去新疆。”裏弄幹部趕緊介紹。
  “哈哈,歡迎歡迎,這下可有伴了。”
  我們互相介紹,很快就熟悉了。他去年初中畢業,其實他和我同年,我因為念書早,去年高中畢業。在學校裏,阿C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還當過少先隊大隊長呢。這樣一個好學生,怎麽連高中都考不上?
  還不是因為家庭出身。阿C的母親,是地富反壞右中排行老四的壞分子。說真的,這黑五類中,其它四類常常看到,就這黑老四還是第一回見識。更離奇的,阿C的母親不知得罪了哪個裏委幹部,不是她的工作單位,是裏弄把她打成了壞分子。直到現在我還沒弄明白,這小小的裏弄幹部怎麽會有那麽大的權力。
  咳,別想了,那個荒唐的年代,弄不明白的事多著呢。

  其它的社會青年,有意識地回避我和阿C,擔心我和阿C動員他們報名到新疆去。這樣造成我和阿C接觸的機會更多些。
  其實我和阿C的思想覺悟並沒有那麽高。我們當然希望多一些人決心去新疆,大家也熱鬧些。但我們還不至於去做別人的動員工作,咱連團員都不夠格呢。不去新疆的人中間,倒是有一些團員。我們倆有一點是共同的,在學校裏都是三好學生,班幹部,幹什麽事都積極,從來都是在讚揚聲中長大的。因此,我們都不想背社會青年這個名聲,希望早一點解脫。
  我們決心去新疆的動機,卻不完全相同。
  當時我的書呆子氣極重,整天喜歡想些社會,人生的大道理。已經被整成那個熊樣,還好象自己是黨委書記似的。我是為了尋找真理去新疆。因為廣播中講的,報紙上寫的,和我看到的現實根本對不上。我要弄清這到底為什麽,我要知道真理。
  阿C不但是個好學生,他還是個出色的航模愛好者,當時已經是個二級運動員。在航模高手如林的上海,他還排不上號。但是在新疆,他的水平足可以進省隊。他也相信,隻要自己在新疆兵團好好表現,就可以抵消出身不好的負麵影響,可以進省隊的。
  兩個大傻瓜。那個年代,出身決定一切,到哪兒都變不了。但當時有這種幻想的人還不少。據說當時的全國少年遊泳冠軍也在報名去新疆的行列中,後來照樣被戈壁灘埋沒掉。沒用,哪怕你拿了奧運會金牌也沒用,這個道理,我們後來才明白。

  新疆建設兵團的招生一開始,我們倆就第一批報了名。
  那一陣子,我們每天都興奮得象個天真的小孩子。報紙上,雜誌上,隻要是新疆的消息我們就愛看。廣播裏,隻要是新疆的新聞,故事我們就愛聽。我們交換有關新疆的消息,我們學唱新疆的歌曲,要是當時有人肯教我們跳新疆舞,說不定也會學呢。
  (照片中最左麵的是阿C,最右麵是我)
  晚上,我們倆喜歡在法國梧桐籠罩的馬路上漫步。我們互相激勵要經得起邊疆艱苦的考驗,我們互相提醒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和體能上的準備。
  有人說,有理想的生活才是真正充實的生活,是任何金錢買不到的。這話不假,可以說,那一陣子,我們的生活是相當充實的。
  但是,如果你現在問我,假如時光能倒轉幾十年,再讓我重新做一次選擇,我會不會還選擇走這一條路呢?
  我對自己走過的路,並不惱喪。從樸實善良的父老鄉親那裏,我學到了課堂上學不到的識,也明白了真正的現實是怎麽回事。然而,如果我知道上山下鄉的真實背景,絕對不會再走這一條路。
  為什麽?你不要理想,不要充實了?
  我要理想,也要充實。但是,我看到了這麽一幅畫麵。
  在押赴刑場的囚車上,阿Q不想讓圍觀的民眾失望,他想唱一句“手執鋼鞭將你打”,無奈手被綁住了做不了動作。於是,他喊了一句,
  “過了20年又是一個。。。”
  這種魯迅筆下愚民的充實,我可不敢再要。我相信,阿C的回答也會如此。

  要出發去新疆了。我們兩個裏委的支邊青年組成一個班,我和另一裏委的一位知青擔任正副班長,阿C就在我們班裏。
  告別大上海,大部份支邊青年心事沉重,愁眉苦臉。阿C是為數不多的露出爽朗笑容的人之一。我也有心事,一方麵對政治環境的險惡心有餘悸,另一方麵對這一個班的人多半不了解,對能不能帶好這個班有點耽心。
  火車一開,車廂裏,月台上,哭聲震天撼地,尤其是那些女知青。雖然到新疆是自願報名,報名的動機卻形形色色。有相當一部份是在裏委幹部軟硬兼施壓力下無奈的選擇。平時為了不讓父母傷心,他們會強裝出笑容,在和親人分別的最後瞬間,內心的真情衝破一切偽裝,決堤了。
  阿C沒有哭,他是笑著告別親人的。在車廂裏,他還不斷地安慰鼓勵其他知青。雖然他自己從來也沒說過,我總覺得,他自願報名去新疆的心靈深處,包含希望用自己的行動,減輕母親在裏弄所受壓力的成份。為了不讓母親為此傷心,他把這種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在最後分手的時刻也沒有流露。阿C夠堅強的。
  吐魯番下了火車,又坐上了大卡車。整整開了十天(途中休息一天,共十一天),才到農場。一上大卡車,知青們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又開始動蕩了。黃沙,灰霧,茫茫戈壁,開幾個小時不見人煙,房屋和樹木。顛簸的道路,發麻的雙腿,幹裂的嘴唇,身體不時彈起來腦袋撞上卡車頂篷。想到今後要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又有女知青開始哭了。有的開始後悔,鬧著要回家,死活也不肯上卡車。
  要穩定大夥兒情緒,而且要把大夥的情緒提上來,班長的工作不好做。難得的是,不是幹部的阿C不但自己情緒穩定,還不斷鼓勵大家,想著點子把大家逗樂。途中歌詠比賽開始了。卡車和卡車,班和班,裏委和裏委,挑應戰不斷。阿C領著大夥作啦啦隊,嗓子都啞了。
  戈壁沙塵中,顛簸的卡車裏,傳出一陣陣歌聲,
  “我們年青人,有顆火熱的心,
    革命時代當尖兵。
    哪裏有困難,哪裏有我們,
    赤膽忠心為人民。。。”
  大夥的情緒高漲起來。有趣的是那幫女知青,哭得最凶的是她們,笑得最歡的也是她們。
  那一年支邊青年中,據說我們這一批途中的情緒最高,紀律最好。可能和我們這一批中,有相當一部份象阿C這樣主動要求到新疆改造自己的狗崽子有關吧。

圖片來源:

http://farm1.static.flickr.com/2/2097474_e83bfbd93b.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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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州花坊 回複 悄悄話 喜歡聽這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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