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遊子

紅柳生命力頑強,耐旱,耐鹽堿,它的根深深地紮進大地。
正文

副班長阿秉 (7)

(2009-10-11 10:24:18) 下一個
  自始至終,我沒有參加過一次對他們的批鬥會。然而,我還是很留意有關他們的消息。
  他們被批鬥得很慘,拳打腳踢都用上了。人性真是很奇怪,不管什麽單位運動中總有人會跳出來慷慨激昂地批判揭發,甚至動手打人。是投機?是自保?還是天生就有虐待癮?也許什麽可能都有。
  阿訇集團的成員全部被隔離禁閉。早上,他們帶著腳鐐下地勞動,必須完成指定的定額才能收工,因此每天回來都很晚。回來後接受批鬥,少不了挨拳頭,晚上在禁閉室寫檢查交代。
  我真擔心,瘦弱的阿秉如何經得起這般折磨。

  揭發批判越來越深入,連阿秉的畫也成了反革命罪狀。
  有一幅靜物畫,就畫屋子裏的擺設。桌子上有一隻鬧鍾,鬧鍾的時針在三點到四點之間,看樣子這幅畫是阿秉在星期天下午畫的。革命覺悟高的又看出了問題。
  “偉大領袖教導我們,你們年青人朝氣蓬勃,就象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這個現行反革命偏要畫下午三四點鍾,惡毒呀!存心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這是反革命的鐵證!”
  學毛選學到這份上,我隻好自歎弗如,看樣子鬧鍾也應該打成現行反革命。我想起了中世紀關進監獄的伽裏略。教會逼他承認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是靜止不動的,是太陽圍著地球轉。伽裏略急得跺著腳下的大地喊:
  “可它畢竟還是在轉哪。”
  我們不也回到了中世紀嗎?
  阿秉的另一幅寫生,是畫從遠處看連隊的住房和周圍的景色的。房頂上插著一些小紅旗,旗幟在迎風飄舞。這又沒能躲過革命派銳利的眼睛。
  “偉大領袖教導我們,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瞧這畫上的旗幟飄得亂七八糟。你說說,它表達的到底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反革命,惡毒呀!”
  亂風畫法是中國傳統繪畫基本技法之一。就說自然界吧,小氣旋經過的地方,被風帶動的布條必然朝什麽方向飄的都有。革命派隻會背語錄,卻不了解基本的物理。完全不懂繪畫的無知卻在台上一本正經地批判繪畫功底深厚的畫家,這到底是文化大革命,還是大革文化命?
 
  禁閉室的孤獨其實比批鬥還難受。
  寂靜,象死一般的寂靜折磨著被關押者的神經。渴望被理解的心情卻象烈火一般烤得人口幹舌燥。沒有堅強的毅力是很難幸存的。

  深夜,勞累了一天的職工開始進入夢鄉。
  禁閉室傳出了哀求聲,
  “放我出來吧,我不是反革命。”
  這是阿秉的聲音。沒有人理睬。
  哀叫聲時斷時續,慢慢地變成了拖長的聲音,
  “我…不…是…反…革…命!…我…不…是…反…革…命!”
  黎明前,禁閉室安靜了,死一般的靜寂。
  天亮了,打開禁閉室的門,發現阿秉已經自殺。他用自己的褲帶吊在房梁上,結束了自己苦難的一生,結束了無休無止的批鬥。

  對於阿秉的死,革命領導輕蔑地哼一聲,
  “反革命,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輕於鴻毛!馬疤,把他的屍體拉到沙包裏埋了。”
  馬疤是連隊挖柴火的職工,大老粗,沒什麽文化。
  受寵若驚的馬疤用一張草席把阿秉的屍體包起,牛車載著阿秉的屍體,吱吱呀呀地在戈壁灘的沙包上顛簸。
  中午,知青們圍住回來的馬疤,問他把阿秉埋在哪裏。馬疤第一次受到大家的重視,得意得滿臉紅光,
  “我把那反革命的手腳砍下,連身子埋在沙包裏了。”
  “啊喲,你把他的手腳跺。。。”一位上海女知青失聲尖叫。
  “這有什麽,半道上屍體從草席中滑出,掉到地上。TMD,現行反革命,死了還不老實,不對他實行無產階級專政還行!”馬疤唾星四射,十分得意。

  一個活生生的知識青年,一個未來的藝術家,就這麽從世界上消失了。
  我仿佛來到了戈壁灘,看到阿秉背著一大捆幹草走來。我仿佛又聽到一個聲音在回蕩,
  “阿秉,別泄氣。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

圖片來源:http://www.baozang.com/zt/hongsejingdian/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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