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旅館雜記 米蘭
前言
來美國不久,我找到了一份在一家中國人開的汽車旅館 (motel) 做前台經理的工作。這家小旅館位於近年來新形成的華人聚居區的中心。十多年前這附近還是一片荒草,現在周圍不僅有大型的超級市場、醫療診所、銀行,還有各式餐館、書店、花店、時裝店、珠寶店、理發店等環繞其間,幾家夜總會步行也可逛到。因此,這間小旅館頗受華人的青睞。很多華人都喜歡把來旅遊的親朋好友安排在這裏,以圖方便。一些長期當空中飛人的大陸、台灣和香港等地的生意人,也願意在這裏進出。小旅館因房費低廉,設備陳舊,也成了販夫走卒,妓女、吸毒者和毒販等社會渣滓常常光顧的地方。四年來,透過小旅館這個窗口,我看到了美國社會底層的一角。小小旅館裏上演的人間悲歡離合,比我過去四十年人生所見的還要豐富,使我對人性、人世有了更深一層的領悟。
這間旅館總共 21 間客房。好的客房在樓上。兩間樓下的客房因為靠近圍牆,中國客人都不大喜歡住樓下。客房下麵是各個房間的停車位。我上班的前台接待室,在小旅館的最前麵。
說起來我是前台經理,其實,我也隻有一個部下:清潔工老陳。上班前,台灣老板林先生一再交代我要管好老陳,一是因為他不懂英文,二是怕他偷旅館的東西。可是 4 年來,基本上是老陳領導我。老陳在國內是個大海關的小科長,雖不懂英文,卻有一肚子機靈勁兒,他來旅館比我早兩年,見識比我多,我一上班,就給我許多忠告。老陳人又長得白白胖胖,大園腦袋,說起話來大嗓門,客人才來時,總誤認他是老板。
另外一個夜班經理彼得是香港來的,在美國生活 20 多年,英文很好,在旅館工作好幾年了,他教給我不少美國生活的經驗。
小旅館雜記 之一 米蘭
第一次看到吸毒者
上班頭兩天,一切順利,老板決意錄用我。第三天帶我實習的經理不再陪我了,我自己一個人正在查看帳簿,熟悉房間的號碼,突然匆匆進來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人,操著越南腔的英語急急地對我說話。但他說什麽我聽不懂,隻是從個別單詞裏猜到,他要借用我的電話跟他的朋友通話。按規定,總機的電話不能外借,我隻好說 Sorry 。他也不強求,跑到門外用公共電話打到總機來,要求轉接樓下 101 號房間。我這才明白,他的朋友就住在我們旅館裏,於是趕快轉接電話。
隻聽他在公共電話亭裏大聲跟他的朋友說著什麽,後來竟在喊叫,最後甚至甩掉話筒,衝進我的辦公室,要我幫他打開 101 號房間的門。我見他滿頭汗水順著發梢臉頰往下滴,心裏不免驚恐。但這間房不是用他的名字登記的,我無權為他打開客人的房間。
我聽不懂他說了些什麽,看他那十萬火急的樣子,讓我也急了起來。我往 101 號房間撥電話,想問住客能否開門見見他來訪的朋友,沒有人接電話。那年青人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急匆匆又往公共電話亭跑。無奈中,我打電話給在樓上做清潔的老陳,問他 101 號房間住的是什麽人?老陳說住的是一個越南仔,吸毒的,有好幾天了,把房間弄得一團糟,昨天還關了門不讓清掃房間。老陳並反複叮囑我,今後再別賣房間給這幫吸毒的越南仔。
我正一頭霧水地聽老陳的教訓,一抬頭,看見旅館門口停了幾輛閃著紅燈的警車。出了什麽事?正納悶,忽見一個高大的白人男子,身穿白襯衣,握著一把手槍走進我的辦公室,並大聲對我說話。我不知遇到了什麽壞人,尖叫一聲,擺著手說:“ No! No!” 。白襯衣被我的尖叫聲嚇了一跳,趕快退出門外,把手槍垂下,然後很有禮貌地對我說:“我是警察,需要你的幫助。可以把你的 Master key 借給我用一下嗎?” 邊說邊亮出他的警官牌和身份證。這時,我才恢複了正常的聽力,終於聽懂了他的英語的意思。我趕緊找出萬能鑰匙交給他,並隨他走到門口。門外停著三輛警車,那個剛才打電話的年青人正帶著幾個人高馬大、全副武裝的警察,快步向院子後麵的 101 號房間奔去。我知道 101 號房間出大事了。是死了人,還是有人被搶劫?我腦子裏一片混亂。我是不是落到了匪窩?不敢想了,我趕快跑到櫃台後,驚恐地透過防彈玻璃窗觀察外麵的動靜。
沒有槍聲,也沒有嘶殺聲,我慢慢地探出頭向後院望去,隻見幾個警察分散在 101 號房的兩側,白襯衣和那個年青人在用力撞門,一會兒,門被撞開了,兩個人迅速衝了進去,白襯衣很快又出現在門口,招手呼叫同來的警察。幾個警察不知從那裏推來了一個擔架車進了房,兩分鍾後,擔架車推出一個人來,那人臉色灰白,雙眼緊閉,是個二十多歲的亞裔年青人,瘦削的身體被牢牢地綁在擔架車上。救護車這時也趕到,一群人將失去知覺的年青人抬到車上,呼嘯而去。
旅館老板林先生不知什麽時候也來了,他等警察走後,跑到後院 的 101 房間看了看,臉色鐵青地回到辦公室,找出 101 房間的客人登記卡,開始質問我:“是你收的這個客人嗎?”
“不知道。” 我還沒有回過神來。
“這是你的筆跡嘛 ! 怎麽不知道?”
看了看登記卡,我回憶當時的情況。“哦 ! 是前天我第一天上班時收的,但我不清楚他是吸毒的啊。”
林先生氣急敗壞把登記卡往櫃台上一拍:“你不清楚就亂收,你去看看房間被破壞成什麽樣子了!床被拆了,桌子拆了,連牆上的畫也拆了。你收的這點房錢還不夠修理費 ! 你懂不懂怎麽打工?房間的損失你要賠。”
本來已驚恐到極點的我,被老板這一頓訓斥,逼上了絕路。
“我不做了,這工作我做不了。我不做了 ! ”
張牙舞爪的老板一下子安靜下來,換了一副麵孔。“我沒說什麽嘛,隻是教你今後注意點兒。 Motel 嘛,就是這樣。”
“我害怕,這個地方怎麽是這樣。” 我說話的聲音這時已帶著哆嗦。“他們會不會找我算賬?我害怕。我不想和種人打交道,我不做了。” 我自言自語地給自己下決心,走到櫃台後麵,找自己的提包,打算走人。
林先生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擋住了門口,說:“這些吸毒的,隻會破壞房間,不會傷人。他今天是吸過了量,昏過去了,又不認得你,不會來找你麻煩的。你以後多留意點,就能認出這些人,不收他們就是了。”
站在旁邊的清潔工老陳,也來安慰我:“別怕,別怕。時間長了,你就能認出他們了。我會幫你推托他們的。今天這家夥是吸毒過量,在房間裏發狂了。警察帶去要強製戒毒一段時間,他不敢再來這裏了。他還怕你舉報他呢 ! ”
老陳在這裏已做了兩年,很有些經驗。聽他一番安慰,我才慢慢鬆弛下來。我隨他進入 101 號房間,一進門就聞到一股刺鼻的怪味。據說這就是煙毒味。再看看房間,一片狼藉,床和桌子被分解得支離破碎,窗簾也被拆得七零八落,就像是瘋狗打了架的現場。可以想象,發狂的吸毒者當時是多麽痛苦。警察的行動也很快,前後不過十幾分鍾,就把事情處理得幹淨利落,一點也沒有驚動旅館內的其他客人。
從此,我對來登記的客人特別小心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