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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龔賢的這一組詩歌,以香山、放翁之閑適為本,摻簡齋臨老避胡之慨,偶雜王、孟清雅高調,滿紙雲山隱逸之氣。這些詩不惟清新可誦,亦足見此老胸襟性情,如“縱有才華終自掩,為全名節許誰憐”一聯,既有對呂潛的推許,也透出對身世無可奈何的哀怨之情。另外,這十餘首詩並不見載於龔賢的詩集中,可補文史之闕。明清之際的遺民畫家、詩人,素為學術研究的重要對象,這十幾首詩的麵世,無疑為遺民詩補充了可貴的資料,在文學史、藝術史上都具有很高的文獻價值。
2.此作曾經德林、林朗庵遞藏。“二十四琴書屋曾藏”為德林藏印。德林(清鹹豐—同治間,19世紀),姓閻氏,字君直,號硯香。官河南知府,遷鹽運使。畫工山水竹石,書法秦漢之篆隸,以其筆法運入畫境,深樸蒼茫。趙之謙嚐得其指授。
3.林朗庵(1897-1971),名熊光,台灣板橋林家後裔。1923年畢業於東京帝國大學經濟係,三十年代居日經商,至台灣1945年光複後才返台。精鑒賞,富收藏。因家藏有宋徐熙《蟬蝶圖》、米友仁《江上圖》、李公麟《春宴圖》以及燕文貴《夏山行旅圖》等宋元真跡,遂稱“寶宋室”。著有《寶宋室筆記》。
作為清初的遺民畫家,龔賢以擅長山水畫著稱,被推為“金陵八家”之首;
但在以畫名世之前,他也是卓有成就的詩人,加上他的詩集長期湮沒,極少流傳,他的詩人身份因而也被長期埋沒。
現存龔賢詩集,一是安徽歙縣文化館藏《草香堂集》精抄本一冊,分五言、七言、《近集》(各體詩)三部分,共收詩203首。所收詩有編年者,始於順治四年(1647),終於九年(1652)春,即龔賢29-34歲之間。此時的龔賢行跡,在揚州、海安和初返南京。
《龔半千自寫詩冊》的收藏、編定者為龔心釗,現藏上海圖書館,收集龔賢創作於康熙十一年(1672)至康熙十四年(1675)間的七律71首和尺牘二通,為龔賢54-57歲,時在南京。
龔賢13歲開始學畫,但他早年的工力,正如傳統文人一樣在詩歌方麵下了更深的功夫。周亮工《讀畫集》卷二《龔半千》說他“酷嗜中晚唐詩,搜羅百餘家,中多人未見本,曾刻廿家於廣陵”,加上《草香堂集》,可見他的心力之所在。
在1644年甲申之變前後,他先是住在南京,後來到了揚州;揚州城破,他幸免於難,逃到海安做了5年的課徒生涯;1653年(或者1654年)冬,龔賢惜別徐逸、徐凝父子,返回南京,次年三月又轉赴揚州,定居揚州達十年之久。在揚州他交了很多朋友,出現在《草香堂集》裏的友人有王士禎、朱彝尊、吳偉業、黃周星、黃白山、張大風、查士標、胡介等著名的文人。此時的龔賢,正如施閏章在《龔賢像讚》中說的,是以詩畫名世:
在像讚中,施閏章熱情地讚揚了龔賢在詩歌、書畫以及生活方麵的高尚情趣。
他在山上購了幾間瓦房,且有半畝地可以栽花種竹,所以龔賢就把自己的住地叫做“半畝園”。屈大均在寫給龔賢的信中有這樣的羨慕之辭:
聞足下新家清涼山曲,有畝半園,種名花異卉,水周堂下,鳥弄林端,日常無事,讀書寫山水之餘,高枕而已。此真神仙中人(《尺牘新鈔三選·結鄰集》卷之四)。
在清涼山居住期間,有一些朋友經常來看他,如杜浚、程正揆、王石穀、卓爾堪、漸江、戴本孝等人,尤其是“金陵畫派”中的其他幾位畫家,經常到他這裏來切磋畫藝,交流情感。每當此際,他極感溫慰。
南京清涼山 龔賢故居
此後,他再也沒有離開南京――南京,作為明代的留都,清代的江南都市,這裏聚集了大批的畫家與文化人,並且一同創造了17世紀的燦爛文化。
當代人所編撰的文學史和詩歌史專著雖然沒有與龔賢有關的章節,但他的詩歌是他的心誌和情性的體現,是生活和狀態的記錄,新近發現之《自書詩十二首》(33厘米×1320厘米)是研究龔賢詩歌、書法與他的生活的重要文獻。
款署“書奉雲巢主人鑒。同學小弟賢。”迎首鈐朱文圓形“草香堂”印,尾鈐白文“龔賢之印”和朱文“半千”二印。
《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龔賢” 第57印“草香堂”
“半千”印
《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龔賢”第50印“半千”
卷首底部鈐“寶宋室”和“林朗庵鑒藏印”,卷尾鈐“德林印信”“二十四琴書屋曾藏”。
“寶宋室”和“林朗庵鑒藏印”
康熙五年(1666),47歲的龔賢遷居到南京城內清涼山下之虎踞關。以百金購瓦屋四、五間,就閑地築半畝園,蒔花種竹,以賣文賣畫為生,過著隱士生活。施閏章《愚山先生詩集》卷十一有《半畝園詩贈柴丈》、周亮工《賴古堂集》卷六有《半千移家》、方文《嵞山續集》卷四有《虎踞關訪半千新居有贈》等詩,可見他的友人在他移居清涼山後紛紛來訪——康熙五年(1666),應是他書寫此件作品的上限。
龔賢《行書自書詩十二首》局部
南京是六朝古都,名勝古跡眾多,曆來是詩人觀覽、憑吊、吟詠、抒情的對象。清涼寺是法眼宗的起源地和唯一祖庭。明代山寺重修,改名為清涼陟寺,朱棣題額“清涼禪寺”。寺院建築規模很大,占地20畝。龔賢的半畝園與清涼寺為鄰,詩裏多次提到,如《與費密遊三首》中的《與費密登清涼台》:“與爾傾杯酒,閑登山上台。台高出城闕,一望大江開。日入牛羊下,天空鴻雁來。六朝無廢址,滿地是蒼苔。”全詩觸景生情,古今對照,思古傷今,情景交融間,體現出明顯的沉鬱之風。龔賢這件作品的《遊清涼寺》為七律,也許是因為書於除夕的緣故,詩中一反慣有悲涼與傷感,而是心境平和地享受著清涼山給他帶來的詩興。
《有感因懷吳岱觀先生》一詩中提到的吳岱觀,為明末清初之際的徽州遺民畫家吳山濤(1624-1710),他與以新安江流域為活動中心而形成的畫家群體程嘉燧、李永昌、方式玉、王尊素、汪之瑞、漸江、孫逸、查士標、程邃一起,被人稱為“天都十子”。龔賢將他們稱為“天都派”。
吳山濤10歲時隨父親徙居諸暨,16歲時到了杭州,曾任職陝西,以詩畫自娛,罷官後浮家泛宅,浪遊苕霅,與江南的諸多遺民詩人畫家交往極頻繁。他的山水畫不落蹊徑,風格介於程正揆、查士標之間。龔賢詩中說“同寓廣陵來數數,及歸於越信沈沈”,證明他們的交情始於揚州期間,而吳岱觀應老友劉統製之邀去閩、浙一帶遊玩時,已經六十歲開外,數年後歸來,決意閉門不出,則時間大概在康熙二十三年(1684)左右了1。
《送呂半隱歸蜀》一首,則是確定這件書作時間的最重要佐證。
呂半隱名潛(1621-1706),字孔昭,除了半隱之號外,還有石山、石山農、耘叟等號。四川潼川州遂寧縣北壩(今遂寧市船山區北固鄉)人,為南明永曆朝兵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文肅公呂大器的長子,崇禎十五年壬午科(1642)舉人,崇禎十六年癸未科(1643)進士。呂潛博學工詩,善書畫,與號半千的龔賢並稱“天下二半”,與新繁費密、達川唐甄合稱清初“蜀中三傑”。
呂潛還和當時詩人名士多有唱和,如龔賢、費密、唐甄、鄧漢儀、陸繁韶、薑垓、梁以樟、張鵬翮、王石穀、丈雪通醉、李仙根、郝浴、王新命、毛奇齡、吳樹臣、吳綺、王玉映、李太虛、繆沅、王西樵、唐祖命、張象翀、羅為賡、周甲徵、祖嵩、姚締虞等等。
呂潛之父呂大器(1586-1649)是晚明的重臣,曾官甘肅巡撫,江西、湖廣、應天、安慶總督,為官清正,與黃宗羲、史可法、錢謙益、瞿式耜、龔鼎孳等相交甚篤,是明末東林黨中很有聲望的人。崇禎十七年(1644)李自成陷北京,呂大器奔南京,以彈劾馬士英去官,入廣東。呂潛則奉母寓於浙江省之苕溪(今湖州市),複流寓於揚州。順治六年(1649),呂大器病逝於貴州都勻(今貴州省都勻市),不久,呂潛又遭母喪。身逢亂世,往來湖州與揚州之間前後達40餘年。一直到康熙二十四年(1685)十二月初,方才與五弟呂澈一起從泰州海陵扶母親靈柩歸故裏安葬。
臨別之際,卓爾堪、梁佩蘭、吳綺、江闓、蔣易、邵陵、黃雲等友人一起為他餞別,各賦詩為念。呂潛也寫了《乙醜冬扶櫬還蜀別邗上友人》一詩。就是在這一年的除夕,呂潛到了南京,作《除夕泊石頭城喜張霞山自高淳來別》《贈李讚之久寓金陵兼誌別》。
呂潛離蜀時,女兒隻有五個月大,返裏時,其女已46歲,呂潛遂有“牽衣驚老大,掩涕述流離”之句。此後,呂潛隱居於家鄉,購小樓三楹,題曰“課耕樓”,徜徉山水間,以詩書畫娛老,過著名符其實的遺民生活,86歲時卒於家鄉遂寧。
呂潛詩集今存《懷歸草堂詩集》《守閑堂詩集》《課耕樓詩集》,有清康熙年間其弟呂泌刊本、光緒十五年(1889)歐陽紹重刊本以及1935年成都沈氏刊本等。
呂潛的《守閑堂詩集》,係康熙十三年(1674)至二十四年(1685)呂潛客居江蘇廣陵(今揚州市)、海陵(今泰州市)時所作詩歌,收詩歌約160首;《課耕樓詩集》係康熙二十五年(1686)呂潛歸遂寧後在蜀中所作詩歌,收詩歌約80首。
呂潛有六首詩歌專門描寫了呂潛與龔賢之間的交往:《過龔半千寓齋》《吳爾世招同半千、無言,泛舟真江看桃花》《訪龔柴丈山中》《秋蘭和柴丈》《題龔柴丈半畝園》(二首),由此可見二人的情誼之深。二人甚至在繪畫藝術上也曾互相切蹉,取長補短。
呂潛客居吳興(今湖州)三十年、揚州十年,在江浙流寓共達40餘年。龔賢《送呂半隱歸蜀》詩中說“邗水論交四十年,眼看青髩忽皤然。此時雪蓋還鄉路,何日風牽上峽船”,因是實錄,因而可以確定龔賢的這件作品,至少不會早於康熙二十四年(1685)的冬天,或者就可以肯定是書於這一年的除夕——龔賢時年67歲。
龔賢在寫給王翬的一封信中還專門提到了呂潛兄弟到南京的事情:
半隱昆季先行矣,屬並致意,小冊紙一幅,權書前作一首,明日遇有人不城南,再作。2
龔賢的書法,把二王的俊秀、流便,唐人的端重嚴謹以及宋人的瀟灑勁挺揉為一體,形成了鮮明的個人風格。
因他曾向董其昌問學,因而也曾深得董其昌(1555-1636)的意趣,書風疏宕秀逸,對比龔賢最早題在《清涼台》(美國高居翰藏)一圖上的題款,“清涼台,龔賢”五字五字皆為小楷,字形取偏側之勢,橫畫較長,仿佛有鍾繇《宣示表》、王羲之《孝女曹娥誄》的體勢。從這五個字來看,龔賢早年曾在晉人小楷上頗下功夫。
一直傳為奚岡的龔賢課徒畫稿(影印本名為《奚鐵生樹木山石畫法冊》)有多處說明文字,大都為行書,最後一段四言詩用了小楷書,但已全然不似“清涼台”那樣的古樸,而是趨於散淡,直筆多於曲筆——這大概是龔賢從20歲到40歲之間書法的演變痕跡。
有意思的是,龔賢的繪畫極其沉穩,而他的書法卻跳蕩多姿,由酒引其詩興,由詩達其性情,由畫觸其靈機,從而創造出寓含著濃鬱的詩意、畫意的書作,其字外之意、象外之象所抒發的多是他飄逸。灑脫、鬱結的胸中的逸氣。
作於1668-1669年的《自藏山水冊》(現藏上海博物館)最後一頁自題的行書,則標誌著龔賢從50歲以後書法自我風格的完成:疏朗的行距、窄長的字形、細勁挺直的用筆以及爽朗的風格,都堪稱龔賢的獨造。在其生命的最後十年,則達頂峰。
《自藏山水冊》珂羅版書影
他不再像早年或中年那樣刻意追求什麽,而是愈加完善與自如,如他70歲所作《山水精品冊》(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的兩頁題跋,已是心手無礙,一氣嗬成,純任自然,心、手、筆、墨、紙之間,了無滯礙,無論是結字,還是行氣,或者是字與字之間的牽絲引帶,都能隨手變化,或行或草,濃淡相應,是一件藝術性極高的佳作。
與本卷《行書自書詩十二首》書風極為近似的龔賢另一傑作當屬原藏遼寧省博物館的《漁歌子書卷》,此卷共錄自作《漁歌子》九首,全長一丈二尺餘,洋洋灑灑二百六十多字。此作雖無年款,但是從風格來看,至少也應是60歲後的作品。
《漁歌子》卷尾有顏世清(瓢叟)、周肇祥、陶北溟三人跋。顏跋謂:“龔柴丈畫獨辟幽異,其詩書亦然。餘向藏其山水二長卷,有非理想所夢見者。此《漁歌子》亦戛戛不隨人腳根移轉,可謂豪傑之士矣。此種筆墨冷氣逼人,不為時俗所悅,必深知此中三昧者始能賞識。若鍾山野老,殆亦獨行傳中人耶?”周跋謂:“龔野遺才氣卓越,故詩書莫不奇特,畫名既重,餘藝遂為所掩。此卷《漁歌子》詞,意致瀟灑,有玄真子之風,書亦倜儻可喜。世俗以耳為目,不知寶貴,實則龔畫常見,龔書希有,益堪耽玩。”
顏、周二人的題跋中對龔賢書法推崇之至,其中的褒揚之辭“此種筆墨冷氣逼人,不為時俗所悅,必深知此中三昧者始能賞識”、“世俗以耳為目,不知寶貴,實則龔畫常見,龔書希有,益堪耽玩”用於《行書自書詩十二首》同樣恰如其分。從前麵的推斷,本卷的年代基本可以確定為康熙二十四年(1685)的除夕,這一天,說不定龔賢是乘著酒興,一氣嗬成此作。此時他已接近古稀之年,書風較之《漁歌子書卷》更為老辣奔放,全幅格高調逸,筆法激越,顯見是幾乎傾注了龔賢的全副精力。雖有別於徐渭式的狂放、董其昌式的蕭灑、王鐸式的激情,然而秀美中看到蒼渾,舒暢中看到淒愴,正是龔賢晚年生活與情緒的自然流露。
龔賢的書法也許是出自於畫家的本能,明顯地體現出一種注重於造型之美的書風,筆致峭利,似米非米,似董非董,隨意寫來,了無掛礙,擺脫了摹仿前人的所有跡象,又和晚明年間流行的怪異之風毫無相同之處。
在清涼山,還有一處名勝,就是督學禦史耿定向於嘉靖四十一年(1562)在清涼山東麓依山就勢建造殿堂三進,取文天祥名句“天地有正氣”以及推崇儒學正傳之意,題名為“崇正書院”。耿定向令南京所屬十四府選拔優秀學生來崇正書院學習,由他親自主講,崇正書院也因此成為江南儒學的中心書院,李贄、湯顯祖等人都曾在此活動。
耿定向去世後,他最得意的弟子焦竑為追悼先師,將崇正書院改為耿公祠。
明末清初,耿公祠遭到損毀,祠堂後來改為雲巢庵(又名小九華),每年七月地藏王誕辰,禮佛信眾傾城而出——所以在我看來,龔賢此卷自書詩款中所說的“雲巢主人”,應是雲巢庵的主人,自己則謙稱為“同學小弟賢”——這又是下一篇文章的題目了。
1.參見張國標:《新安畫派史論》,安徽人民美術出版社1990年版,第262頁。
2.見胡傳淮、陳名揚《呂潛年譜簡編》,《四川職業技術學院學報》第27卷第2期,201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