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陳丹青
時 間_ 2019年
地 點_ 北京 陳丹青工作室
采訪人:崔燦燦
問:你一個月有多長時間在畫畫?
陳丹青:有時候半年不畫,上了手就一天接一天,最長持續一年吧。沒模特了,就隻好停,或者被別的事打斷。
問:你不畫畫的時候,是在寫作?
陳丹青:幫人忙啦。出版社出了新書,寫篇序,好多天就沒了。過世的老先生,張光宇、蔣兆和、吳冠中、朱乃正、賀友直……家屬、學生要我寫點什麽。同輩、晚輩,出個畫冊,弄個展覽,就來開口了。木心的紀念館、美術館,也是文案不斷。
問:怎麽看待自己的身份?
陳丹青:畫畫的。寫作是業餘。說業餘又有點荒唐,因為出過集子。最近五年不出了。但畫畫還是常被寫作打斷,弄得偷雞摸狗似的。
問:寫作上沒有自己獨立要做的事情嗎?
陳丹青:沒有。我不是文學家,全是應酬,頂多隻能叫雜稿。
《第一幅靜物畫》,紙本油彩,12.2×20.5 cm,1968年,15歲
《第一幅靜物畫》背麵
問:為什麽這兩年一直畫模特,而之前在畫靜物?
陳丹青:畫靜物容易,地上攤了畫冊就畫。1997年一路畫下來,時斷時續。2013年底,蘇州博物館陳館長來北京,說是辦個展覽吧。2014年春就不斷不斷弄,秋天辦展,一共三十來幅吧。後來欲罷不能,又畫了十來幅,畫到2015年春。
畫時裝模特是偶然。2009年有個時尚雜誌約一期封麵,我說我隻會畫寫生,他們就派三個模特來。那是第一次,此後七年沒再畫過。2016年有個飯局,賓利公司姚總在座,聽說我畫過時尚模特,說,公司的孩子給你畫吧。
陳丹青《煙》 180×160cm 布麵油畫 2017
然後他真的派來兩個男孩,一上手,他就隔三差五送模特,都很敬業。我從未這麽奢侈過,真謝謝賓利老總。
我在楊飛雲的油畫院有兩個年輕朋友,李民、尤勇,他們看模特人高馬大,就攛掇我畫大尺寸,一米八、兩米、兩米二……越弄越大。我從未畫過這麽大的寫生畫。
陳丹青《紅色西服》 210×230cm 布麵油畫 2017
開始十來幅,模特穿便裝,半當中尤勇介紹造型設計師謝星,他有上百套歐洲古董服飾,願意為我打扮模特。我哪敢想這種事啊,結果謝星好認真,每次化兩三小時為模特打扮,渾身披掛從裏屋走出來給我畫,前後將近大半年,畫了20來幅大畫。
我畫畫沒計劃,沒打算,就是業餘狀態,沒負擔。
陳丹青《造型設計師謝星》 布麵油畫 220×400cm 2017
陳丹青和模特們在畫作前
問:你之前提到過繪畫裏的“偽經驗”,什麽才算真經驗?
陳丹青:活人站在眼前,沒間隔。畫圖片類似複製,繪畫的快感、直覺,磨沒了。所以圖片是偽經驗。主題也是。我們年輕時畫革命畫,誰參加過革命啊?但那時畫工農兵真的下廠下鄉,畫活人。1973年我的第一本連環畫叫做《邊防線上》,就去兵營寫生。
幾代畫家:30後、40後、50後、60後,都在徐悲鴻帶回來的美學裏,簡單說,要畫寫生。同時呢,又在延安文藝座談會美學裏,要畫所謂生活,這倆事兒加起來,你說是真經驗還是偽經驗?
很晚我才明白那是偽經驗。我畫過江西蘇區的老革命,畫過進軍西藏,畫過革命小說插圖。你可以說那是想象,可是我們都相信從“生活裏來”,成天畫速寫,畫素描,為了畫從未經曆的革命。
到紐約,這個經驗大規模錯位了。除了部分藝術學院保留寫生,誰還弄寫生啊。2000年回來定居,清華美院帶學生,又回到過去的經驗。我說再不畫圖片了,一定要畫真人,直到今天我都不畫圖片。
陳丹青《淚水灑滿豐收田》 布麵油畫 150×200cm 1976
問:你畫畫冊的時候,認為那是真實的經驗,是畫冊的光影?
陳丹青:畫冊是個真的物件呀,所以我說我在畫靜物。跟畫人一樣,有光影,有質地,每本書的白紙是不一樣的白。
陳丹青《托腮的女人》 布麵油畫 61×76cm 2014
沈周與董其昌雙重奏,布麵油畫,50.5 × 60.5 cm,1998
問:我看你在蘇博寫的那篇文章提到,絕大多數藝術家看的是畫冊裏印刷的畫,你看到的是畫冊本身,你有大量構圖把幾本畫冊放在一起畫,就跟寫生擺放是一樣的,是物的關係。我想知道你剛才說的畫模特,提到一個感受,你覺得模特給你最深的感受是什麽?
陳丹青:沒錯,是物的關係。傳統靜物,譬如花朵、水果,擺來擺去,弄個構圖,畫書就像那樣,構圖要弄好半天。
時尚模特高、瘦、細長,他們招人有指標的。但每次新的模特來,都不一樣,太具體了,就像一群馬,每匹馬不一樣的,我沒法告訴你,除非你也在現場。寫生絕對是感性的、現場的。
每次新模特來,就會忘記昨天那張畫,立刻進入新的感覺、新的打扮。十二點的光線畫到五點,對象一直在變化,不管是時裝模特還是農民,你得不斷調整、組織、取舍,說得好聽,你得提煉。
畫圖片,你看一萬次圖片,還是那樣。你假裝弄得有畫意,但假裝的狀態一看就知道。
問:你對寫生對象有選擇嗎?
陳丹青:教書時不選擇,人體模特是美院分配的。要麽下鄉畫農民。出國後靠圖片混,我非常想念知青時在鄉下畫活人。
在紐約的後期,我回中國時忽然找到一批知青時代的畫,那時候看不起那些畫,三十多年後再看,發現很不壞,直接,生動。
陳丹青寫生作品
陳丹青寫生作品
陳丹青寫生作品
陳丹青寫生作品
問:你在《局部》裏說年輕的時候總比現在畫的好,而你後來又看了那麽多的博物館,這些經驗不會有更好的幫助嗎?
陳丹青:現在有現在的好,畢竟成熟了,但年輕時的好,一去不回。那是“生”的。博物館印證了我的經驗。我寫過很長的稿子《回顧展的回顧》,包括五十多個回顧展,有傳統的,有現代的,每次看來看去,最動人的作品總是畫家出道時。
不是說後來就不好了,譬如畢加索,奇怪,我最喜歡還是他十幾歲在家鄉畫的畫。德庫寧中後期大氣磅礴,可是早期還在找路的時候,非常動人。
我喜歡曖昧階段的藝術,花快要開的樣子,風格一旦形成,就是標簽,漸漸無趣了,有時還令人煩,比如弗朗西斯·培根。
陳丹青主持視頻節目《局部》
為什麽《局部》開篇講《千裏江山圖》,就是講18歲。路走得長了,越來越明白起點的珍貴。它可能幼稚,有種種問題,但那種狀態不會再有了。
專家質疑,說那不是18歲畫的,很可能啊,但絕對是年輕時畫的,眼力好,精力好,畫上看得出來。
我正在講文藝複興畫家,曼坦納10歲進入畫會,17歲單獨完成大壁畫,米開朗琪羅雕刻《哀悼基督》時23歲,他的老師齊蘭達約,第一單活兒才21歲,已經是大師氣象了。
不可以看不起年輕人,18歲時你已經會組織一幅畫,你未必意識到。年輕時的敏銳、生氣,不是一輩子都會在。
你去看任何人:委拉斯凱茲、馬奈、弗洛伊德,大衛薩利,18歲上下、30歲上下,都是最好的時光。沃霍爾年輕時畫的插圖稿,非常耐看。
我年輕時以為看得越多,越老下去,畫得越好,其實大錯。
問:經驗並不一定能起到這個作用?
陳丹青:經驗起作用,眼界未必起作用。偉大的藝術都不知道另外一個國家在幹什麽。古希臘人,古羅馬人,沒來過中國,先秦人,漢人,也不知道歐洲在幹嘛。文藝複興,晉唐宋元,都這樣,根本不知道還有另一種文明,另一種繪畫。
陳丹青《西藏組畫-康巴漢子》 布麵油畫 78×56cm 1980
問:剛才你講到西藏組畫,對西方那套語言來說,你當時是個偽經驗,因為你之前也沒去過歐洲,對西藏來說你剛才也提到偽經驗,年輕時候的偽經驗為什麽會畫的這麽好?
陳丹青:把偽經驗當成真經驗了,太當真了。但西藏不能叫偽經驗,而是間接經驗。我當知青在鄉村的經驗,當時是社會和人性經驗,和西藏是通的。但西藏給我的視覺經驗太不一樣,太強烈了,和蘇聯繪畫,法國繪畫,一廂情願接通了。
我的真經驗其實是上海,可我從沒畫過上海,除了畫我爹媽朋友,從沒畫過一幅上海主題的作品,從來沒有。最有狀態是畫西藏,可是我一輩子最不熟悉的就是西藏。
這裏牽涉更複雜的問題:陌生感和熟悉感,都要有。陌生,是指西藏的震撼,熟悉,是心裏帶著私人的美學。
七十年代所有油畫家的情結是俄羅斯繪畫,第一次去,1976年,我看著西藏人,想的是蘇裏科夫的畫,第二次去呢,1980年,我又把那裏當成法國繪畫的投射,因為1978年法國鄉村畫展來了,看了米勒和柯羅……。
要說出新的視覺經驗,光靠觀察不夠的,還要有自己內在的美學立場,俄羅斯和法國的美學,當時在西藏是有作用的。
陳丹青《西藏組畫-牧羊人》 布麵油畫 80×52cm 1980
問:在你畫的那批畫冊裏,你的美學立場是什麽?
陳丹青:很難說。它是繪畫,又反繪畫,至少顯示繪畫在今天的處境。我的啟示來自杜尚和沃霍爾,畫冊也算現成品,我在畫一種紙質商品,流動、傳播,店裏有賣,就像沃霍畫的罐頭。
但我夾帶了私貨。什麽私貨呢?就是對古典繪畫的偏愛。把中國的素材和主題畫成西洋“古典”效果,不可能的,荒謬的,但是畫靜物後,我發現有理由放手去畫委拉斯凱茲或者董其昌,而且簽上自己的名字。我可以抵賴:看,那不是董其昌,而是印刷品。
問:你這批畫書的作品裏,有更好的和差的之分嗎?
陳丹青:有,好壞差別非常大。
問:好的標準是什麽?
陳丹青:繪畫的標準:構圖、色彩,虛實、節奏、發揮狀態,等等等等。不管是傳統還是當代,一幅好畫就那幾個指標。
問:其實你的考量標準還是挺保守的傳統繪畫準則。
陳丹青:是的。我從來保守。
問:你承認你是一個保守的畫家?
陳丹青:哦,當然,我一直保守,我是個右派。但我畫畫保守,觀看不保守。我認識的保守者隻喜歡傳統,不看現在的藝術,甚至厭惡。我什麽都看,都會喜歡,不知道為什麽。
問:你看了這麽多東西,會影響你的專注嗎?
陳丹青:專注是指什麽?
問:比如說經常有藝術家認為,他的每一張畫之間都要有更好的推進。比如畢加索,他的畫和畫之間是有不斷的推進和發展的,而在你的畫的畫冊作品裏,很少能看到大麵積的變化或者推進,你畫和畫之間的感受,基本上都是平的,很相近。
陳丹青:這是好問題,但套不到我這兒,也套不到現在。畢加索玩兒的是早期現代主義命題,一百多年前的老黃曆了,那時最興奮的問題是拓展繪畫語言,是怎麽畫——這個命題早就過去了。
二戰後,“怎麽畫”還在支配部分畫家。同時出現另一種立場,或者說,是觀念:你為什麽畫?為什麽做這件事?
紐約教育了我。全方位教育。我立刻發現太多革命性推進都被玩過了——你可以說是形式、觀念、工具等等——你還能推進什麽?有什麽好推進?二維的畫布,你一下筆,什麽都做過了。
沃霍爾從來不考慮好點差點,他是生產過程,平均對待,他要的是無區別。
不過事情在我這兒有錯位,我是個保守的畫家,在乎傳統,在乎一幅畫的指標。可是另一麵呢,我又明白這些指標不重要了。
出國前我就不指望什麽推進。八十年代初大家最關心風格,唯恐沒有個人辨識度,可是我一點不關心風格。回國老聽說要原創,我靠,原創?左右看看,哪個不在學人家呀。
我不認為任何中國油畫家有自己的風格,能有個人印記就很了不起。我也不認為西方現在還有哪個畫家說,啊:從來沒人像我這麽畫過。大家都在分享那點遺產,每人找找個人印記。
後現代藝術、觀念藝術給我的教育,就是畫畫的理由變得重要,你為什麽畫這張畫?
陳丹青《山水與春宮》 布麵油畫 50×127.5cm 1999
問:你剛才提到兩個詞,一個是現代主義強調的原創,一個是個人性。在後現代語境,原不原創都不太重要,因為大家不可能絕對原創。但是,如果說隻談個人性,畫家就變的沒有好壞了,因為個人性隻是忠實於他個人的一個立場的表達。
陳丹青:這是個用詞的問題。個人性,個人印記,也很難啊!你以為誰都能拿出個人性?你舉個例子看看,很少啊。
但純粹的個人,不存在。每個人都是過去的總和。早期現代主義強調原創,那是針對沙龍和印象派而言,畢加索、馬蒂斯當年算得原創,但他們都承認從塞尚那兒來。
真正原創的是梵高。跟印象派其他人比,他不太會畫畫。但沒有浮世繪影響,很難想象會有梵高。誰都有參照係,有趣的是人和參照係的反差,就在反差的那個點,所謂原創忽然出現了。
問:所以你覺得你沒有在繪畫裏傾注曆史野心,今天很多藝術家,仍在傾注這些創造性,革命性的曆史野心。
陳丹青:讓他們去創造吧,我亦步亦趨學任何人。西藏組畫就因為沒野心,根本沒有。我學誰,巴不得像誰,因為你根本學不像,你不可能變成另一個人,你學人家,慢慢會找到你,你不學人家,你的品質會差。我的每幅畫都在試圖學習。
八九十年代一本正經強調“中國油畫”、“中國氣魄”,太操心了。人家一看就知道這是中國人畫的油畫,你還能畫成法國油畫?
陳丹青《稍息》 180×160cm 布麵油畫 2017
問:你在畫模特的時候,改造對象嗎?
陳丹青:我跟著對象走,跟著感覺走。改造他幹嘛?所有改造早就玩濫了。我的想法、素材、主題,變了好幾回,但有些一直沒變。
第一:不變形,變形很容易的,1979年機場壁畫後,所有人畫畫,把人,把脖子拉長。我不喜歡變形,我願意如其所是地畫。
第二:你得果真讀那個對象。人站在那裏,每個部分都很美啊,變他幹嘛?一本書攤在那裏,很好看,變它幹嘛?
再有一個,就是剛才說的:我不會找到一個主題,譬如書,然後發誓畫出個人風格。不可能的,而且沒必要。書係列能夠傳達的是:這個家夥為什麽要畫書?
如果你問我為什麽畫書,我會說,我不知道畫什麽。這是老實話,也是狡辯的話。
人最好別談自己的作品,畫書的時候,畫西藏組畫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在幹什麽。不該想那麽多,這也是紐約教我的:讓畫帶你走,而不是你帶著畫走,我越來越相信這個道理。
可是我跟你講,時裝模特提醒我一件事:我不喜歡畫尋常的人,人裝扮過了,我會有感覺。你可以說那也是一種偽經驗。
你知道,時裝模特是衣服架子,是空的,期待衣服塑造他(她),個人性格不重要,準確的說,要的就是無性格。模特提供的是長相,是樣子。
大家都說時裝模特好看,其實模特不是好看,而是隨時被易裝、被打扮,這正好是我要的。年輕時我會在乎刻畫性格,現在我喜歡畫一個裝扮過的人。
陳丹青《紅鞋》 布麵油畫 180×160cm 2017
翻回去想西藏組畫,我忽然明白了:原來我早就喜歡畫裝扮過的人。你看,我不畫上海人,我在贛南和蘇北插隊落戶,也不太畫那裏的農民,可是一到西藏我就有感覺,他們寬袍大袖,在我眼裏,他們是裝扮過的人。
四年前我還畫過歌劇演員,一個在莫紮特歌劇中扮演公爵的中國青年。他穿著18世紀的奧地利宮廷服裝,戴著宮廷假發。
那幅畫畫得不好,但我曾讓大劇院提供歌劇演員給我畫。他們願意幫忙,可惜演員流動性太大,不好安排,後來就作罷了。
這件事提醒我:我一直喜歡畫“假的”人物。什麽意思呢?你看,一個人中國人唱西洋歌劇,穿西洋服裝,扮演西洋公爵,全是假的。
西藏組畫也一樣:誰都說我畫得真實,可是我根本不了解西藏,我用人性經驗看他們,但吸引我的其實是裝扮。
所以你明白嗎,我一直在畫間接經驗,被置換的經驗。
馬路上的人我不想畫,大部分人不好看。我懷念知青時畫的農民,可是新世紀去了幾趟農村,過去的樸實打扮沒了,年輕農民穿西裝,老農民穿破舊的人民裝,破軍裝,我找不到感覺。
追究下去,我畫的書全是假的:那不是董其昌,不是倫勃朗,那是一本書,是印刷頁碼。你明白嗎?
陳丹青《人體》(未完成),布麵油畫,101×72cm,2012
我跟劉小東正好相反。2009年我畫時裝模特時問過他,要不要畫,他說不要。他津津有味畫我不願畫的人。我非常佩服他。他畫最平凡的人和物件,廁所紙啊、購物袋啊,他都會畫。
我不是,我總要選擇對象,這是大局限,但我改不了,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也許我滿腦子還是歐洲繪畫,西藏給了我假象,一會像俄羅斯,一會像法國。看來很早我就迷戀偽經驗,畫裝扮過的人。
陳丹青《假花》 布麵油畫 210 x 230 cm 2017
問:繪畫經驗還是你看待對象的最核心的部分。
陳丹青:其實是審美偏愛,是一種固執的幻覺。你看,這些模特穿著歐美的時尚,是假的,裝扮的,去個性的。我現在畫人物隻關心“樣子”,不關心個性。最近我在講齊蘭達約的壁畫,他隻關心“樣子”,不介意人物的深度。
問:繪畫給了你一個美學立場。
陳丹青:我不知道算不算美學立場。今天你隻要還在畫畫,你躲不了傳統,換句話說,你在做千百年來被人做過的事。
傳統是資源,也是束縛。大陸畫家喜歡畫少數民族,是個漫長的現象,是在資源和束縛之間找可能。
為什麽呢?歐洲繪畫不僅是一套技術,還是一整套相應的美學,簡單說,沒有歐洲各國貴族的模樣、服裝、扮相,哪來古典繪畫?
好了,中國人忽然要拿這套技術和美學畫中國人,你怎麽弄?
吳作人、司徒喬、董希文、龐熏琹等等,民國時就去青海、新疆、雲南,49年後,少數民族題材一直熱門,現在還是。
內在的原因,其實是找替代性經驗。西畫和漢人的模樣一直有嫁接困難,少數民族的“裝扮性”提供了一種美的假象,至少緩解了這種困難。
陳丹青《人體》,布麵油畫,200×200cm,2017
問:展覽中的這批畫的模特,你更看中的是他們的衣服,還是他們的某種狀態?
陳丹青:不知道。可能我下意識找一種替代經驗。所以我羨慕小東,他根本不挑模特,他在牆上畫過一個係列,展完就抹掉了。
他說,我要16個高中生。人家找了,16個孩子穿著自己的衣服走來,很難看的校服,是什麽樣子他就畫什麽樣子。我太佩服了,我做不到。
問:你在很多的公共言論上是有社會性的評判,但是繪畫裏麵好像你對這個並沒有多少興趣。
陳丹青:早年我們受的教育是蘇俄所謂批判現實主義,我早過那道坎兒了。一幅畫能向社會表達什麽?梵高畫農民吃土豆,米勒畫拾穗圖,被蘇聯解釋為社會批判,梵高畫皮鞋、向日葵,米勒畫農婦喂奶、嬰兒學步,怎麽解釋呢?
“社會”是什麽?社會就是滿大街的人。你用畫關心社會,誰知道?我羨慕小東的貢獻,他畫民工、畫豬,但民工和豬不知道他,反倒是“社會”幫他刷新了本土現實主義——那是繪畫圈的事,和社會沒關係。總之,我不畫民工,小東不畫時裝模特,都和社會沒關係。
我的所謂公共言論是被招生政策氣瘋了,又被媒體瞎攢兜,發了一通火,被社會聽見了。回到畫室,畫家是自私的人,隻顧自己畫得開心。上次尤倫斯那邊開恩找了幾個畫家聊,小東說得最透徹,他說,畫畫的全是右派。
陳丹青《彩衣與紗裙》布麵油畫 180x160cm 2017
問:你在模特畫的構成上會有思考嗎?比如畫麵有兩個、三個、幾個的?
陳丹青:當然會。單個是單個的畫麵,兩三個以上,再找畫麵。我年輕時候畫過群像創作,所以你給我一堆人,我有辦法讓每個人站在我認為合適的位置,讓畫麵顯得好看。
寫生最在乎現場感。公司通知模特人數後,我腦子沒畫麵的,人來了,當場看:你站過來,她站過去,反反複複,我不知道什麽在支配我,我總是說,模特決定這幅畫。
問:你不會在每張畫裏去力求解決一個繪畫的問題,對你來說這都不重要?
陳丹青:要說沒有,還是有。人站好了,第一筆往上畫,全是繪畫問題,主次啊,色彩啊,虛實關係啊,都是老問題,躲不了的。
寫生有點像打架,
一旦開手了,
一拳一腳撒出去,收不回的,
你得一路判斷,看情況,
很緊張,這就是寫生的快感。
陳丹青《麵紗》 布麵油畫 180×160cm 2017
問:那為什麽你畫的書感受非常陳舊,但是你畫模特又那麽時尚,那麽光鮮?
陳丹青:這是同一件事情的兩麵。書是舊的好看,我選的日本書帖是古董版,不畫新畫冊。人呢,新的好看,第一,初次見某個模特,有陌生感。
第二,時尚是新的,是個幌子,是個刺激。你不能想象40歲的時裝模特。
問:你這種審美立場,或者說,畫家的經驗,會對你的公共言論有影響嗎?你在畫畫時美學經驗非常強烈直接,它對你的公共言論有什麽作用嗎?因為更多人願意去談公共言論跟你畫之間的關係,大家會說你的公共言論和你的畫是矛盾的,但是你畫家這個身份會對你的公共言論有什麽影響?
陳丹青:好問題。但我想都沒想過。在清華開會時,我會忽然暴跳如雷,根本不想到我是畫畫的,可是一畫畫,完全忘記學校的事。
我相信大概有兩個人在我身上吧,分開的。如果我也用繪畫表達教育問題,社會問題,太傻逼了,我會很討厭自己。
問:我對你的印象是你特別奇特,絕大多數中國人很難做到,包括西方人,他所有的都是一致的,很少見到你這種非常分裂的狀態。
陳丹青:對。非常分裂。我也很驚訝,但我喜歡這種分裂。你說絕大多數中國人,包括西方人“很一致”,怎麽個一致?你怎麽知道?
我同時做兩三件不相幹的事情。我畫寫生,然後坐下來寫稿,稿子跟我正在畫的畫毫無關係。不過很多人能夠同時做幾件事呀。
問:在西方分左、中、右派,你剛剛提到你是一個右派。如果把繪畫和寫作都算在一起,你有大的立場嗎?
陳丹青:我討厭保守的人,但我是個保守主義者,如果非要這麽分的話。我有一堆朋友在繪畫上很保守,一堆朋友自認為很前衛。我不會因此站隊,因為我對差異感興趣。如果我有大立場,就是尊重差異。
問:我看到你很多談繪畫的觀點,覺得你在談論繪畫時有很大的曆史野心,特別是在評判他人的時候。比如你說今天繪畫不重要了,繪畫過時了,但這種言論在我看來是有曆史野心的。可是你自己又是個在畫布上沒有野心的人。
陳丹青:有意思,我從未想過這些。我在畫布上確實沒有你所謂的曆史野心,我算個屁啊。但我談論繪畫時,可能有野心。
最近正在寫文藝複興濕壁畫,《局部》第三季要講。我試著顛覆我所知道的美學史著作,全是進步論。這種敘述早該過時了,我覺得我是對的。史家給我許多知識和啟示,但他們不懂畫。
問:“過時了”這種詞不像是右派說出來的話,它很激進。
陳丹青:也許我是激進的保守主義者。右派有時候非常激進。我讀了托尼·朱特的不少書,他寫到二戰前歐洲有非常清晰的右派陣營,尤其在意大利、德國,他們大部分有良好的美學趣味,是很好的影評家和史論家,但他們是右翼。
歐美文化藝術領域左派太多了。大學裏的新左派很討厭,虛偽,喝葡萄酒,說漂亮話。
問:換一個概念來說,我看到你很多觀點,你看到藝術史上非常重要的作品,窮盡了各種形式,各種可能。但是,寫作不也是這樣嗎,也有許多大山。你有很多寫作,這種寫作不也是沿著西方的經典小說嗎,為什麽對寫作沒有這麽一個苛刻的觀點呢?
陳丹青:我不是文學家,怎麽可能沿著經典小說去寫作?但我對詞語很嚴苛,就像畫畫時對筆觸嚴苛一樣,這是本能,是偏愛。
不畫畫不寫作時,我可能有野心,牽涉到表達,比如談論寫作、繪畫、音樂,我有野心——如果你說這是野心的話——我不滿意我看過的藝術書籍,包括權威作者,太多意思沒被注意,沒被說出來。
問:我看到你之前有一個觀點,在尤倫斯趙半狄的討論上,你覺得繪畫過時了,今天甚至不應該談繪畫。但在我看來,你前置了一個價值觀,隻要過時了,就是不好的東西,流行真的那麽重要嗎?
陳丹青:不,“過時”並不針對“流行”,也不是指“不好”,而是,過時的事物不再是問題。你必須明白他過時了,再來談論它。文藝複興絕對過時了,塞尚絕對過時了,因為過時了,就能在好的位置談它。
設置價值貶褒,本身就是過時的做法。紐約的格林伯格六、七十年代很猖狂,宣稱一切傳統繪畫過時了,未來的繪畫隻有形式,抽象,等等。結果他自己很快過時了。
“過時”是指事物的一個時間位置,你得明白你談論的事物在什麽時間位置,你自己在什麽位置,然後,你才能像樣的談論它。
中國斷層太多,和外界隔離太久,很多問題會錯位。文革剛過,吳冠中大談形式決定一切,可是形式主義在歐美早就過時了。沃霍從來不談形式。
可是在八十年代語境中,吳冠中的說法又是對的,好,85運動一起來,形式問題很快過時,新的問題起來。你一本正經談形式,很錯位。然而在我們的語境中,形式問題從未說透。
這就是錯位。我提醒很多事情過時,不是指那個事物不好,而是提醒我們自己的位置,否則談不清楚。藝術可以無窮盡談下去,希臘羅馬,晉唐宋元,無窮盡談下去,但你要弄清楚你在哪裏。
可能我來自那樣的背景,一切都要確定唯一正確的答案,不能違背,不能質疑,我反感這個。真理是分散的,具體的,在塞尚那裏是對的,到梵高那裏就是錯的。在八十年代對極了,到2010年全錯了,等等等等。
《佛洛倫薩群像》,布麵油彩,199.4×199.6 cm,2017年
《旅居佛洛倫薩的安娜夫婦》,布麵油彩,199.6×199.7cm,2017
問:畫模特這批,我們聊到關於時尚的概念,也跟我們剛才聊到“過時”有關,你為什麽會對時尚感興趣?
陳丹青:你混淆了。時尚界的“過時”是商業概念,如果你還用去年秋天的眼暈膏或者鞋尖,今年春天你就過時了。車的款式也是這樣。時尚並不關於美,而是新的消費方式,說白了,是生意經。
我談不上對時尚有興趣。我畫模特,跟你說過了,是遇到姚總好意給我模特。但我很在乎中國有時尚,你看,小範圍講,改革開放偉大成就之一,就是終於有時尚了,終於回到時尚了。
你沒見過我們那個年代,長安街幾十萬人騎自行車,全部灰藍色,太壯觀了。
大範圍講,時尚是個尺度,文明的尺度。
最近看了十本文藝複興的書,15世紀的意大利時尚領先全歐洲,不光是貴族,平民也弄時尚,過節時,連個驢子都會噴香水。
我越來越明白時尚在國家文明中多麽重要,我們甚至可以追認很多當時不認為是時尚的事物。
比如,我現在還很驚訝——很少有人注意到——唐代、宋代、明代,司局級中央級幹部全都穿花衣服上朝。為什麽穿花衣服?繡著龍鳳?頂戴花翎?
當然,不能說那是時尚,時尚是西方過來的觀念。但你在任何儀式慶典中,你能想象沒有打扮嗎?沒有一個打扮的尺度嗎?
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蔡國強把我叫去幫張藝謀,我什麽事都沒做,陪著他們瞎聊,後來記者問我為什麽願意近兩年時間放下畫畫參與那事兒?我說就想看看幾百人穿著漢服唐裝什麽樣子,雖然是假的,也想看。這是又一個例子:我喜歡裝扮的人。
鳥巢彩排時我拍了許多照片,幾百上千個小女孩、小男孩穿著所謂古裝,近看,全是農村孩子的臉,趴一地,等著上場。
陳丹青寫生作品
問:這種群演背後是一套非常殘酷的製度。
陳丹青:我會分開來,視覺是視覺,問題是問題。
問:剛才我們提到劉小東,他畫了很多無名者,別人對他的評判,包括他的藝術,還是帶著對機製的興趣的,是曆史機製對無名者,那樣一個宏大的視角關注。轉到劉小東畫裏畫一個豬,畫一個特別平常的東西,他們會覺得日常本身是能作為一個特別大的價值形態出現。
劉小東這幾年畫的很多題材是非常社會化的,他更像一個新聞戰地畫家,他的寫生對象裏價值觀是先行的。我覺得在你的作品裏,你剛才提到時尚模特,你對時尚的解釋也好,總結也好,是你在一開始畫的時候就這樣想的,還是後期別人問到你,你再去解釋的?
陳丹青:你們弄當代的也有一套詞語:什麽機製啊、曆史對無名者啊……小東想到這些嗎?也許想到吧,我不知道。
到我這歲數,能畫畫就很開心。畫家是觀看動物,我畫模特什麽想法也沒有。2010年到2014年,我在油畫院也畫了三十來幅年輕人,大致有樣子,穿得潮,我就畫。
前麵說了,時尚是文明的指標,但我沒想過有一天會畫模特,賓利老總忽然給了機會,我隻管畫,所以沒人問起、沒人采訪。唐人畫廊找來前,我甚至沒想過辦展覽,也沒賣過。
哪想到什麽機製啊,無名者啊。去年一數,攢到三十多幅了,稍微有點疲了,但如果有件好名牌,來個好模特,馬上又會一精神,跑去畫。
畫畫不可以有想法的,活人站你麵前,全是感覺,那麽大一塊布,油彩抹上去,瞧著天色暗下來,手忙腳亂,到處都要交代……。
但是畫好了看,我會像個第三者:這是什麽?幹嗎畫這些?我總是懷疑我做的事。西藏組畫忽然成名時,我一個人在美院黑院子裏亂走,覺得沒意思,還是在拉薩畫時最開心。
現在仍然這樣,攤一屋子畫,我就想:為什麽要畫書?為什麽要畫模特?我無法回答自己,也無法回答你。我剛回國時,都說這家夥江郎才盡了,完了,朋友氣壞了,跑來轉話,我說是啊,是完了,得讓人說呀,我願意承認失敗,失敗了,才會畫得開心,無所謂。
陳丹青寫生作品
問:你講到失敗這個概念,從繪畫的角度來看,你覺得這種失敗是理解自己的無奈,沒辦法,要創造那種繪畫的奇跡在今天特別難。但反過來也有另外一種理解,是不是曆史包袱太重了?
陳丹青:都不是。無奈是一種苦惱,因為實際上想要有奈,結果沒成,於是無奈。我沒想要怎樣,無什麽奈?。
曆史包袱也許有吧。我太知道傳統的好,如果那是包袱,就背著吧。傳統給了我審美力,我總要畫畫,很喜歡畫畫,可是畫什麽呢?我的問題從來不是怎麽畫,而是畫什麽。約翰·伯格寫畢加索晚年的失敗,說他才能在,誠實也在,但他不知道畫什麽。
這是深刻的觀察。不少朋友婉轉勸我,說我想太多了。好呀,一畫畫我什麽都不想,腦子是空的。
問:你覺得這跟你看那麽多的博物館經驗有關嗎?
陳丹青:我現在很少去博物館。做《局部》,去大都會博物館,那是為了節目,討好公眾。年輕人說要看。但我幾乎不去博物館,這是我晚年開心的原因,它不再是我的情結。
你們現在出國,去博物館,或者不去,都不稀罕了,不是個事兒了。我們這代傻逼,出國,看博物館,當年是不可能的夢,一旦去了,狠命看。
我29歲到紐約,直到40來歲,報仇似的去博物館。那是一種長期的失落,然後拚命補償,等於去嗨自己,50歲後越去越少,現在幾乎不去了,看太多了,太熟了。
博物館真的是墳墓,現代博物館的墳墓感更強。博伊斯這麽叛逆,還不是乖乖給博物館收伏。反而文藝複興,12、13世紀的工匠畫,我看了就像新的一樣,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畫,全新的經驗。比現代繪畫新多了。
還有,不去博物館是因為有自己的東西在畫,最後你會回到自己。雖然全是自欺,自己玩,但畫畫不就是這樣嗎,全是自娛自欺。
問:個人主義中很多不都是自欺欺人嗎?
陳丹青:不,成熟的個人主義不騙自己。把成功當真,滿意自己,以為自己真的是個角色,那才好笑,而且可憐。
我知道沒回答你的問題,簡單說,不是無奈,也不是曆史包袱,現在博物館對我來說變成公益活動,大家愛看《局部》,那我就去講講。十多來每年回紐約看母親,總會擠時間去一趟。
現在不去了,從抵達紐約待到離開,根本不去了,更不看畫廊,我很高興到了這個地步,訊息對我不重要了,你跟我接觸你知道,外麵什麽事我都不知道,也不打聽。
當然,最簡單的原因,我開始老了。
問:剛才講到,年輕人其實對博物館的經驗倒不一定是很便捷。比如對我來說,我有濃重的當代藝術給的美學立場,傳統的東西再好,它都不是當代最重要的部分。所以,我對很多作品的看法,反而是有一種很奇特的寬容。破碎的說,過去我們在談藝術的時候,有一套很明確的曆史標準。
但是在今天這樣一個紛雜當代藝術的語境裏麵,這個標準沒有共識了。我看過幾集你的局部,發現您非常會講故事,你會把很多事情一塊一塊講的非常有趣。可是把你的五六集放在一塊看,如果把這些有趣的局部引發的故事或者引發的一個聯想放在一起,它其實是一個非常殘酷的製度問題,但是你很少去說。
陳丹青:很有意思,但我不很懂:為什麽是製度問題?。
問:比如獨立的看,大家會被“有趣”吸引,故事變得非常有趣。但是如果從當時的社會製度來看,可能這幾句話連在一塊其實挺反動的,你深究的那種“趣味”,其實是美學趣味,我的理解是這樣。
陳丹青:“反動”是指什麽?美學立場嗎?《局部》背後有意圖的,但很少被看出來。你剛才說到博物館,你有一個巨大的立場,那是什麽?
問:我這兩年每次去大都會的時候,都覺得大都會特別好。但幾年前我拒絕進去,我相信馬克思主義千千萬,歸根到底就一句,造反有理。至於創造什麽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拒絕和顛覆,它是當代藝術給予的一個特別的東西。
如果說從創作上、原創上來說,當代藝術的原創其實是打開領域,而不是限製性工作。但是傳統的繪畫是一個限製性工作,因為四角之內的表達非常有限。
領域打開的時候,一方麵是讓藝術領域變的更大,另外一方麵就像你剛才講了很核心的問題,你談你的畫冊,談到安迪·沃霍爾的“平等”概念。
從我的角度來理解,平等這個概念,他是個人主義的話,就是無差別,但是我們需要尋找的是更極端化的個人,更偏執的個人。這也是當代藝術給的一個語境,人靠前,作品靠後。
今天我們再也沒辦法從一張畫裏吸取營養,那個營養不存在,但是變得有意義的是,是誰?為什麽畫這張畫?他幹了什麽?他經曆了什麽,這件事變成一個有意義的一件事情。
陳丹青:造反有理。典型左翼觀點。我覺得博物館的最後一句話是:你走吧,做你的事情,我們都做好了,現在該你了。
但繪畫絕對是限製。你不可能靠繪畫解開自己。繪畫也不再提供你說的所謂營養,這就是為什麽我不在乎自己做的事情。
在這個意義上,所有還在畫畫的人是偏執的。杜尚說得對,他說,你不欠社會一張畫。換句話說:沒有人要你畫畫。
你上次說了一句話,我印象很深,你說你的興趣是我前麵那段繪畫經驗不要了,轉向了,你想了解我拋棄的是什麽。這個問題今天沒展開,我仍然想知道你的結論。
問:你從中國離開的時候,提到幾次文革經驗,這個文革經驗對你看博物館沒有影響嗎?
陳丹青:當然有。我們這幾代人,除了徐悲鴻、吳作人那代民國留法學生,從我老師候一民、靳尚誼那一代,到我們這一代,根本不可能出國,除了幾個留蘇學生以外。
問題是幾代人學得是蘇聯、法國,結果沒去過,真東西沒看過,所以這是我們的情結。我出去時,不是為了博物館,而是原作情結。
後來才知道,博物館給你的東西大得多,絕不僅僅是繪畫,無限多的曆史信息,我們出去時的文化準備其實非常非常狹窄。
問:剛才你提到很多藝術家年輕時畫得最好,至少某一個階段是最好的。但是他同樣不意味著一種無知嗎,無知不也是很好的狀態嗎?為什麽要看那麽多東西呢,讀非常多的書,有非常磅礴的知識?就像你的知識點也是非常龐大、非常多的。
陳丹青:我的知識少得可憐,如果顯得多,那是大部分畫家不太看書。第二,我清楚畫畫不必有知,我當知青時知道個屁,可是畫得蠻好。這是悖論,但我一點不難受。
《地主的兒子》紙本油畫 50.5 x 32.5cm 1978
《南京知青小卞》紙本油畫 48.2 x 33.5 cm 1975
問:有些時候讓自己無知不是更好嗎?
陳丹青:不可能無知了。我們活在21世紀。你智商再低,再不理解你看到的這一切,你的手機就能讓你看到了,知道了。
真的是個悖論。你可能比所有過去的、無知的人更主動,可以做很牛逼的事,就像很多當代藝術家做的那樣。但你永遠喪失了那種狀態。
我寫到文藝複興,14、15世紀的所有畫讓我害怕,不是我沒才能,而是他無知,他非常飽滿。現代人比任何文藝複興畫家有知,比馬奈有知,比畢加索有知。
要不要知道那麽多?看那麽多?我在兩邊找不到歸宿。但你要知道什麽是無知能做的事情,什麽是有知能做的事情,無知有知,人都能做事情。
問:但是無知有時候也象征著一種更極端的個人化。
陳丹青:不。古代藝術沒有“個人”這個概念。“個人”概念差不多要到18、19世紀才出現。但畫畫的個人狀態,無知很起作用。
古代畫家沒有畫冊,交通不便,不知道附近的人在畫什麽,怎麽畫,所以個人狀態非常飽滿,集中。
問:之前我們沒有認識的時候,很多人跟我聊到你,我跟他們的觀點不太一樣,他們會把你的社會身份放的很高,說其實你看那麽高的社會身份,可是他現在畫的不如以前了。但是我覺得恰恰是你的公共身份,讓你的畫產生了這些變化,它不是好壞的問題,而是你如何看待畫這件事的問題。
陳丹青:他們太看得起我了,一褒一貶的。若幹點擊率就是社會身份嗎?誰都知道,在中國,真正的社會身份是官職。
我不確定所謂公共身份對我看畫有什麽影響。我當知青時,上學時,就是一條草狗,但我當時就有自己的觀點,到了點擊率時代,這些觀點被放大了,傳播了,如此而已。
問:但是你開始講到,很多人找你寫文章。
陳丹青:那是人際關係。沒辦法。我試圖誠懇的寫每個人,包括很次要的人。但我不會把自己想成一個文學家、批評家、史論家。我不要做這樣的角色。
這跟我目前畫畫的處境是一樣的。我希望是我自己。我被請到清華教書,最後逃走了。我不屬於機構、學院,眼下我隻有一個單位,就是烏鎮旅遊公司,木心和公司老總委托我做木心美術館館長。
我發聲如果有影響力,那是網絡的作用,不是靠權力做到的。媒體把我弄成這個樣子,在別人眼裏就是“社會地位”吧。
今天傳播度太快了,話一出口,微博一發,一秒鍾就被大家就知道。所以這跟名聲沒有關係,和現代傳播速度有關係。
問:你會在乎自己因為這種公共媒體而不能完整的表達嗎,因為所有的媒體都是剪輯過的。
陳丹青:一開始會有點,所有關於我的報道都有錯,或者完全歪曲,甚至故意歪曲。但我很快習慣了。
人家不認真的,不要以為別人真的想了解你,弄懂你的每句話。不,網友看過就看過了,然後去看另一個訊息。
問:你較真的點在哪?我發現你對繪畫這件事情不是那麽強烈的較真。
陳丹青:兩件事:一個是詞語,非常非常較真,文章改了又改。一個是畫布。顏料一抹上去,就是闖禍,你不可能不較真。如果你看不出我在較真,你認為怎樣才算較真?
問:你在繪畫裏麵的較真,是為了達到某種標準?
陳丹青:就是本能,比方詞語,你一行一行寫下去,不舒服嘛,動一動,再動一動,OK,舒服了,開心了,就是這樣。無窮無盡的過程。較真就是快感,不然你畫畫寫作幹嘛呢?
問:這批模特寫生中存不存在越畫越好這件事?
陳丹青:有的,當然有的。隻要一畫畫,我還是在幾十年的恒定狀況,心裏有要求。我希望越畫越放開,目前還嫌不夠放開,積習太重,趣味太重,真討厭。
但我還遠遠不到一個時候說:這批模特畫的怎麽樣。所有自己的作品必須三五十年後才能清楚顯現價值。年紀大有好處,我現在看年輕時的畫,時間距離40年上下,終於可用第三者的眼光去看。
人休想客觀看待自己的作品,要過很久,至少30年。
第一你怎麽會幹了這件事情?第二,這事兒幹得怎樣?第三,這事兒有沒有價值?以上三條,你自己說沒用的,要說,都帶著自己的偏見在說。
所以我經罵。人家在另一個緯度。我重視罵的理由和角度。旁觀者清?未必,但旁觀本身很重要。30年40年過去,你會慢慢變成自己的旁觀者。
一切需要時間。美術館最有價值的是回顧展。50年過去,300年過去,甚至1000年……時間讓這個藝術家顯現價值。
如果我還能活20多年,也許會說:啊,這家夥當年六十來歲居然畫了這麽一批畫,好像不錯呢。但現在我真的不知道。
問:拋開外界的評價,你自己覺得這批模特係列和西藏組圖相比是什麽樣的關係?
陳丹青:不可能比,西藏組畫已經不是我的,變成大家的話題了,你講它,等於在講大家。我畫畫時根本不會想到西藏組畫,有病啊?
哪天我們這代人全死光了,西藏組圖和我一生的畫居然有機會放在一起看,又跟別人放在一起看,那時也許比較公允一點吧,現在我可不知道,人不可以提前把自己放進棺材裏。
不要知道你在做什麽,你不可能知道。也不要評價你做的事情,你還沒成為旁觀者。英國有個大演員,人采訪她,問她怎麽會演得那麽入骨,她說:我怎麽知道?
真的。
最好的畫是糊裏糊塗畫出來的,我根本想不起西藏組畫怎麽畫出來,就這麽畫出來了,苦心孤詣畫的畫都不好。
陳丹青《西藏組畫-母與子》 56×78cm 1980
問:為什麽呢?
陳丹青:在紐約畫的西藏,苦心孤詣,全擰巴了。而且要賣,你會注意鏡框旁邊的標簽有沒有紅點。沒人買,就覺得對不起畫廊,人家砸了錢做你。
我是中國最早有畫廊的人,1983年。可是我在拉薩畫西藏組畫時,一點沒有壓力,一張接一張,糊裏糊塗就出來了。
九十年代畫大型並置,不找畫廊,不想在哪展出,一點負擔沒有,沒錢就上街畫像。三十年前我就過了功利觀,不會為這個焦慮。
問:現在繪畫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麽?跟你的關係是?
陳丹青:就是喜歡,本能。非常快樂的愚蠢。模特一到場,畫布擱好了,顏料擠出來,動物性就上來了,瞅著模特,橫豎一看,趕緊畫,跟五十年前沒什麽兩樣,而且我性子急,手快,但畫完後就會回到我現在這個年齡,很冷靜,心想:什麽意思?怎麽又畫一張?
問:在尤倫斯論壇那次你說到很多人是天才型的畫家,包括你在《局部》裏,天才類似的詞用了很多次,我想知道天才真的對繪畫來說那麽重要嗎?
陳丹青:難道不是嗎?對當代藝術也重要啊,當代藝術雖然跟手藝沒關係,但最棒的幾個難道不是天才嗎?
天才就是不可解釋:怎麽這個人做出這件事情來?!在古代,它是指繪畫,在今天,它是指一個念頭,譬如,杜尚怎麽會有一天下午給蒙娜麗薩加了兩撇胡子?
不可教,不可學,不可說,不可傳遞,最後,不可替代,這就是天才。
問:是不是一套巫術呢?
陳丹青:很可能啊,隨便你用什麽詞。阿城的說法是所有藝術都是巫,我非常願意相信他。你當然可以追溯到巫。
我很重視為什麽繪畫早於文字,象形文字還沒出現,為什麽繪畫已經有了,人為什麽看到牛,還要畫一個牛?為什麽?繪畫最早的理由是什麽?也許就是阿城說的巫吧。
傳播學家的說法,西班牙岩洞畫是最早的傳播,因為那時人跟動物是危險關係,你死我活的關係,我弄死你,就可以吃你,弄不死你,你就把我吃了。
所以人為了能夠辨認,這是犀牛,弄不過它的,這是羚羊,可以製服,可以吃……雖然幾萬年前動物名稱還沒出來,你一旦看見了,要當心。
原來這就是最早的傳播,我開腦洞了。但我還是覺得奇怪:為什麽所有小孩差不多最早兩三歲,給他一張紙,他就開始亂塗亂畫?他連話都不太會講,為什麽想畫畫?
還有,歐美的繪畫完全邊緣了,為什麽任何顏料店還要排隊付錢,還有人要畫畫,為什麽?你不可能成為達芬奇,連個九流小畫家都不太可能,但還要畫,把花朵或者風景實現為一塊布、一張紙,然後很得意——為什麽?我不知道。
問:在很多繪畫裏,對象變化導致方法的變化,表述什麽主題就會用什麽方式。但是你在畫模特時,畫麵方法的變化非常少,至少繪畫語言上的變化並不明顯。
陳丹青:前麵說了,我很早就不關心怎麽畫。文革當中,周圍年紀大的牛逼畫家總會教訓我:小陳啊,你很聰敏,但你要變,你要找自己的風格手法。
我在心裏反對他們,但不敢還嘴。很早我就知道那是徒勞的,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畫得好,不是手法。你自以為改變了手法,其實全是別人的影子。
八十年代多少人著急改變啊,瘋了,人人唯恐沒有風格,唯恐不現代——其實都是學來的,抄來的。
所以才有西藏組畫。西藏組畫就是老老實實學人家。別那麽多念頭,沒用的。
我跟所有人一樣,曾經熱衷時尚雜誌,後來幾乎不看了,那是我看過最空洞的雜誌,那是衣服的廣告。所以我質疑為什麽要畫模特。但隻要新的模特一來,還是馬上衝動,又想畫,我不知道為什麽。
寫實畫家永遠期待模特,就像模特期待新的款式。
問:但是每次衝動的點都很相似嗎?
陳丹青:應該是你告訴我,我無法評價我的畫。有一次梁文道在我手機裏看了這批畫,他說你這不是寫實主義,你在找你要的一種感覺。我說是啊,但我無法告訴你我要的是什麽感覺。
他說,你跟劉小東比,他真的在畫現實,你不是在畫現實,我說我畫的是什麽呢,他說找時間再聊。
問:我覺得你畫的都是“靜物”,無論是模特還是書,幾乎是無生命體,很強烈的無生命體的感受。但是你又那麽喜歡劉小東,劉小東試圖把每一株草、每一個東西都畫的活生生的現場感。這樣的話,寫生對你來說不就是變成一個圖像嗎,如果那種現場感不被強調,那種寫生其實跟畫照片的有什麽區別?
陳丹青:當然有區別。你不畫畫,不會注意。連圖像也千差萬別,根據圖片畫的圖像,生造生編的圖像,無窮差別。
寫生類的圖像又有千差萬別。我屬於老一套美學,就是從馬奈,頂多到早期現代主義,那是最迷人的一段。我甚至偷偷弄一點立體派的意思,不畫畫的人不太看得出來。
問:你在看對象的時候,會有更多的深入嗎?前麵說你作品的感受的都很相似,假如我們說繪畫深入的點有八度的話,好像每次你畫到四度左右就停了,不會有一張突然細節特別多,推敲特別深入。
陳丹青:我不再考慮深入,而是放開。我嫌畫得不夠簡單,不夠率性。再有,我畫畫很快,一畫慢的,仔細的,就畫得不好。
我的問題在別處。什麽問題呢?我還是想畫所謂創作,但不知道畫什麽。
所以我佩服小東,他到古巴、到以色列,總會找到敘述點,我找不到。奇怪的是,我不太在乎,不著急找,你去找,已經不好了,必須有一天爬起床來有這個衝動,某個意象糾纏我,我一定要畫出來。年輕時我有得是這種衝動,現在我沒有。
我太早告別了那個時代的創作教條,太早告別愚蠢。創作必須愚蠢,就是說,你得滿腦子全是你要的那幅畫,全世界都是你腦子裏那幅畫,那是幸福的經驗,我失去這種幸福了。
問:你剛才講到你對繪畫的方法其實放棄了很多。
陳丹青:不叫放棄,是看法變了。
問:從個人的角度沒有興奮點嗎?
陳丹青:有啊!你還是不了解畫畫的人。畫畫永遠是興奮的,非常非常興奮。我很久沒像最近這麽興奮畫寫生,前年畫了一批意大利人,去年畫了一批英國人,不興奮不可能畫畫的。五年來畫了一大堆,都沒地方放。
問:看你畫麵有大量的留白,是你覺得要表述的東西已經結束了,背景不需要再畫什麽了?
陳丹青:寫生不太有條件讓模特多次來,他們有別的活兒要幹。通常一兩個下午必須完工。其次,模特站的背景很雜亂,不好看,不值得畫,第三,我越來越喜歡未完成的畫,意思意思就可以了。
再就是可能跟畫書有關,一開始那些書是帶背景的,一塊布,一個雜物,後來發現太傻了,回到最單純的圖式:就這本書,旁邊什麽都沒有,畫人物寫生時,這個方法給帶過來了。
問:我在你畫室裏看到一張非常特殊的畫,你的自畫像,你說是你60歲左右時畫的。那張畫的氣息,跟你這幾年畫的氣息完全不一樣,那種情緒的飽滿和感覺,不再是模特和書裏的無生命體。你那張自畫像裏麵的生命體非常強烈,是因為畫自己的原因嗎?因為你選的那個構成,還有那個眼神?
陳丹青:任何60歲的臉都是可讀的,你給我找個60歲的家夥,我就會畫出那種感覺,近年我畫的都是年輕人。
在英國和意大利畫的寫生比較有內容,他們是尋常人,不是模特,你知道嗎,模特真的就是模特。
陳丹青《60歲的自畫像》 布麵油畫 138×92.5cm 2014
陳丹青《白襯衫》布麵油畫 2017
很有意思。我自己都沒想到,現在你說這是寫生的反題,那你說這是什麽題?人不該評價自己的作品,作者是最糊塗的那個人。
問:從西藏組畫,到現在的模特,有點像個人對個人過去的拒絕和放棄。如果從這個曆程來說,有點像當代藝術的自我拒絕,就像極簡主義的形式冷漠和絕對規訓對羅思科的大澎湃的反擊,形成了一次對抽表的複仇。
直到勒維特的出現,就要畫最枯燥,最沒有生命體和指向性的,觀念完成了對形式追求的再次複仇,這次要比極簡主義更徹底。上次我們聊到“退步”這個概念,很多藝術家不願意退步,龐大的個人精進感和曆史野心指引著他們,自我是建立在與曆史綁定的一個關係上。
當我看到你作品的幾十年的變化的時候,我覺得它是一種選擇性的“退步”,是你這麽多年通過各種知識和經驗的激烈,對繪畫這件事的認識論的改變。
陳丹青:“觀念完成了對形式追求的複仇”?!你的話非常理論!我希望你說得是對的,我得好好消化。
我很奇怪怎麽會這樣。像所有酷愛畫畫的人一樣,我一直傻畫,知道沒價值還在畫。可是另一麵,我從來懷疑我做的事,同時呢,不在乎我做的事——我不知道怎麽會這樣。
我討厭看到一個畫家非常欣賞自己的畫,牛逼烘烘。可我又羨慕這種自我欣賞,那是愚蠢。前麵說了,愚蠢是幸福的。每天畫完我會短暫地得意,像年輕時那樣得意,可是很快就沒了。
問:我在跟你的談話聊天過程中發現,你是很少自我感動的人,很多老先生說話時有非常強烈的自我神聖化和自我感動,很強的悲劇英雄意識。
但是你也看悲劇小說,很多人把悲劇小說當做自己一生的宿命,特別是五十年代出生的這批人,有很強烈的悲劇情節。
我跟你聊天的時候,你談寫作,談你的公共言論,談的很多東西,你不把它談的像那種中國式的傳統,要說這就是一個修為,日常的事,沒有好壞。
但是你談的,我們說懷疑也好,說不屑也好,你生活中每一個模塊都像在平等的有趣。
陳丹青:是嗎,我不知道。自我感動?有什麽好感動呢?
我年輕時見到老先生慷慨激昂,就想趕緊逃走。慷慨激昂其實是傷感主義,傷感主義呢,就是煽情,煽不了別人,煽自己的情。
到紐約看一大圈,我要在畫上排除任何煽情。我畫並置係列非常衝動,但呈現出來一定要冷。絕對不能在作品裏哭,或者笑。
我畫書,因為它沒有表情,表情是頁碼上那張圖,不是我的“表情”。畫模特也這樣,我不是在畫美男美女,那是一堆筆觸。
可是很奇怪,我對別人的畫忍不住熱情,看小東的畫我激動的要命,很多人的畫,還有電影,我看了激動好久。
問:你在文章裏說你對弗洛伊德的看法,你說九十年代覺得還不錯,後來就沒那麽喜歡了。
陳丹青:他的回顧展我看了會兒就走掉了。每張同樣好。視覺會疲憊。最近我又慢慢尊敬他,在英國看了他早期的東西,還是厲害。我喜歡他,因為他驕傲。我喜歡驕傲的人。你知道,我喜歡木心,他太驕傲了。
驕傲不是看不起別人,而是相信自己。咱們當代藝術讓我沮喪的是很少驕傲的人,頂多是狂徒。至於40後、50後,哎呀,說著說著就自己來勁了。
問:很多人上了年齡之後,會有一種努力的平衡感,那種試圖拚命的平衡自己,其實很可怕。
陳丹青:有意思。你說的“平衡”是指什麽?
問:比如在你身上,如果你努力去平衡你的寫作、繪畫,還有你的言論,你做的節目之間的關係,一定要像中國傳統人說的那種要知行合一也好,怎麽樣也好。
一個人開始平衡自己的時候,我覺得就已經有點要死不活的那個勁了,有點像很多導演,其實他們一生都在平衡,我到底是做商業片,還是做文藝片,來回去把握這種關係。比如剛才我們聊的一樣,你對別人作品的評價係統是非常苛刻的一個評價係統,但是你在你自己的作品裏又非常放鬆,你不去建構那麽多複雜的東西。如果說一個人要做到那種一致的話,其實就變成每天要拉扯自己,來回拉扯。
陳丹青:我得想想,平衡自己?還是不太明白。我持續寫作,一是因為喜歡,二是老有人叫我寫,但不是為了平衡。我並沒弄到快要倒下去,站不穩了,幹嘛要平衡呢?
陳丹青《台北故宮版文征明》,布麵油畫,146x227cm,2008
陳丹青《淳化閣與梵高之一》,布麵油畫,101x228cm,2015
問:很多人是在拚命平衡自己。
陳丹青:權衡利弊嗎?
問:對,他的權衡利弊還不是來自於自我,不是來自於利益。而是來自於人設,他其實一直處在既不是這般,又不是那般的狀態中,但是他一直想把自己整一化。在很多藝術家身上也很普遍,比如當代身份的焦慮上,努力在平衡自己,特別努力。
但如果很坦然的說,我反正就做繪畫。但很多畫家一直在補漏,他原來畫的很好,但他不滿意隻是畫的很好。他或許在證明某種東西,證明自己很當代,“過時”這個概念會讓畫家坐立不安。證明一定程度上就是平衡,試圖在平衡自己的身份認定。
陳丹青:這不叫平衡吧?又是個用詞的問題。我喜歡看別人的優點,任何人的優點我都敏感。嗨,太多人對身份焦慮啦。焦慮啥呢?為什麽不相信自己?
問:身份焦慮。比如我一開始問你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很多人會有強烈的身份焦慮,那個身份焦慮是,他需要他的人設不斷完善。
陳丹青:人設是指社會關係嗎?
問:不是,是給自己設定了一個理想中應該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對自我和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的設定。
陳丹青:哈!那我的“人設”是“知青”。我內心的反應都是知青式的。
陳丹青主持視頻節目《局部》
問:你做《局部》的時候,你的那些稿子都是自己提前寫的?
陳丹青:最長要寫15天,兩三千字,打磨來打磨去,現在這個長一點,每篇四千字左右,至少寫十天,我很認真的,說起來你不相信,我每做一件事,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做,我要很久才進入情況。
問:我特想知道你寫作的方法是什麽?
陳丹青:我不知道,也許有吧。
問:中間會卡殼嗎?
陳丹青:一天到晚卡殼。
問:你怎麽解決卡殼?
陳丹青:硬寫下去,或者放棄算了,寫另外一篇。我同時幾篇稿子在寫。我對詞語太在乎,可能變成缺點了。詞語不舒服,意思一定不舒服,隻能重寫,寫到自以為舒服。其實人家一下就讀完了。
問:我看過一些你的書,挺羨慕你的狀態,寫的那麽直白。我寫作的時候,最麻煩的就是老想修辭,老覺得有一種好文章。
陳丹青:我多麽想寫的直白。你知道嗎,直白是推敲的結果。
問:你寫的很直白,那種短語用法我覺得已經非常直白了。你能放棄一些東西在寫作裏麵,我覺得太難了。我昨天晚上看你在蘇博寫的那篇文章時想到自己,我寫東西最大的一個尷尬就是我老覺得一個事還有很多點要說,所以我的句子越寫越長。
陳丹青:別擔心,我剛開始寫作也這樣,阿城教我,他說你不要試圖在一篇文章放這麽多見解,頂多放一個見解,就可以了,另外的好見解放到下一篇文章,取另一個題目。我到現在還是做不到,但比以前稍微好點。
問:我覺得你直白的原因是我喜歡看你的文章段落和段落之間的關係。
陳丹青:對啊,我很在乎分段。這是寫作的快感呀。
問:看那些段落的時候,我特別怕邏輯切過去。我有的時候五六段都在說一件事,因為我總覺得那個邏輯要順。但是很多時候,我很難把握那種轉出去的感覺,比如我昨天看你那個文章,你說到這件事的時候,很快提到另外一件事就轉出去了,但是我不太會這種轉。
陳丹青:你應該會的,慢慢會的,我早先跟你一樣,一段一段都講這個意思,很密,還嫌沒講夠。後來慢慢改了。這是技術活,有方法的,問題是,你得會判斷。現在你知道問題了,就會改變,你放心。
問:最後一個問題,你怎麽看待展覽?因為你展覽非常少。
陳丹青:是,很少。辦展覽就是脫褲子,幹嘛老脫褲子呢。有兩類展覽我會參與,一類是幫朋友,他們不太有機會,我就陪著站場子,另一類,比如中國油畫院,他們給我使用帶天窗的畫室,你總得在院子裏辦個展覽給學生看看。好在這類展覽幾乎沒人知道。
但我勸年輕人一定要辦展:你畫了畫,得拿到陌生場合掛起來,你的好處,缺點,上了展牆會冒出來。盡可能別參加群展,除非有絕佳策展人。眼下的群展都是擺攤兒,跟超市差不多。
接了木心美術館,倒是給烏鎮每年辦起展覽來,多數是手稿和文物,尼采、莎士比亞、拜倫、伍爾芙、王爾德、古波斯抄本,都借來了。
真是荒唐,我沒讀過這些人的書,可是我親自設計海報、手冊,我忽然很喜歡設計。有個當地小夥子阿濤幫我在電腦弄,現在他也能自己設計了,弄得很好。
你相信嗎,我能夠策劃很有意思的展覽。但是荒唐,我從未想到有一天幹這種事,包括《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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