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信仰?嚴謹地說就是對人事物或概念的堅定不疑的信念。信念之後可以是宗教背景,也可以是世俗的政治背景。
羅素認為,任何一種信仰缺乏理性,所以都是有害的。當情感壓製理性時,信仰隻得通過宣傳或者武力來維持。或許我的思考角度和羅素不同,曾經人類創造出無與倫比的奇跡都是在堅定不疑的信念下,即在信仰下而實現的,至少這些奇跡是文明進步之裏程碑之原動力,當然不能歸屬於有害。金字塔,奧林匹亞宙斯神廟,羅馬鬥獸場,敦煌,歐洲文藝複興的繪畫和音樂,還有純政治背景的萬裏長城等,今天當我和妻冒著晌午的酷熱步入知恩院參道,見到氣象壯觀的“三門”,我確實聯想到了上述思考,因為唯有信仰才成就了眼前的奇跡。
知恩院的入口連接袛園鬧市區,站在入口就能遠眺到一個龐大的建築,隨著腳步的接近,建築會慢慢迎麵而至,站在其腳下忽覺自身渺小至極。佛教寺廟裏類似這樣的建築稱為“山門”,中國古寺廟如白馬寺,少林寺的山門周圍築起高牆,而山門本身並不“顯眼”,近代南方寺廟的山門更類似一幢牌樓。知恩院的山門無疑有別於上述漢傳佛教原地,是400年前島國匠人為佛教信仰虔誠供奉的成果,山門底層是“開放式”五開間靠十八根粗大無比的木柱撐起整個實體,這樣粗大的木材似取之於百年以上的大樹真不得而知,底層正中三開間造有大門,參拜者可以跨門檻而過,左右兩開間連接外部樓梯通往二樓過道,第二層設有佛壇但常年不對外開放。站在台階仰望,可看到排列整齊的鬥拱,正如我講述奈良古建築時對法隆寺的親眼所見,得出在那個時代島國本地人不大可能靠遣隋使遣唐使而掌握中國古建築營造法,也就是法隆寺的伽藍很可能是隋朝工匠東渡後親手營造的觀點,而眼前的鬥拱又表明,島國匠人已經完全掌握其運用和其美學,從千年前鬥拱的粗大結實撐起舒展屋簷發展到充分展現其美感而將支撐屋簷的任務分讓給梁上圍出的“小屋組合”,這和中國元明以後,鬥拱越發成為建築的裝飾是走一樣的道路,對於支撐屋簷載重的任務,改用了“偷心造”而不是島國發明的“小屋組合”,前者依然保有“穿天”的屋頂空間而後者更抗震。知恩院山門是二重歇山頂造屋簷,400年前,島國在同時代營造的清水寺主殿已經嫻熟地將樹皮和木屑取代瓦片造出純日本“和風”的廟宇屋簷,而知恩院山門依然沿用一千四百年前奈良東大寺南天門瓦片屋簷,書上寫有它承載7萬塊瓦片,淨高24米,雖然南大門比其還高出1米,但眼見比南大門厚重很多,這是德川家康隱居時皈依淨宗,其子秀忠撥款命令建造而成。
如果從佛寺各伽藍用途說,這是知恩院山門。但知恩院稱其為“三門”,所謂“三門”是取於佛教著名的古印度龍樹菩薩所著《大智度論》第三十七品,說涅槃城有三個解脫之門:“空門,無相門,無作門”,按照佛法是“不二法門”教義,各種對三解脫門之解釋其實是表同一道理,我試著以淨空法師講解《金剛經》教義解釋“三門”,所謂不執著“空” 就是“空”和“有”兩邊都不執著,若認為世上一切都是“空”就是執著“空”,這不是佛法,“有”是“妙有”,“妙有”本性是“空”,但它可讓人認識這個世界,在相當一個境界裏,“妙有”有它在方法論上存在的意義。其次不執著“相”,就是“不取於相,如如不動”,世上任何“相”都是“假相”,海上起風形成海浪,風平浪靜何來“浪”?書隻是一疊紙裝冊而成,若將書全部拆散,隻有“紙”之相何來“書”之相?所以緣聚成相,緣終相滅。最後不執著“作”就是“如如不動”的境界,世上壞事當然不可為,即使好事隻要緣分不到也不要執著去做,如水上蓮花,“蓮出汙泥而不染”,還有更高一層,“蓮出清水也不染”。若真參透了這三個解脫法門,就會悟到其實“三而歸一”說的就是一個入法之門,那便是看破放下。佛就是一個徹底看破放下的世俗平民的脫身。
跨過結實厚重的三門門檻,是一排寬大向上的石階,抬腳登高近似修行,在石階高處驀然回首,俯視的三門更顯博大空靈,知恩院是淨土宗開山道場,這博大空靈與其說是念佛彌陀之勢,更似參禪頓悟之場,我按下了攝影快門,恰好有兩位信眾穿門而過,有人不就更顯出其博大?這世上有“妙有”才知“空”有多空。
登上台階,知恩院一片祥和佛門道場坐落在山勢叢林之下一覽無遺。這是京都和滋賀縣境內整個比叡山脈屬下華頂山山巒間風水寶地,整個道場先入眼簾的是禦影堂,堂內供奉的是日本淨土宗開山初祖法然和尚的座像。整座禦影堂外觀幾乎和兩天前參拜的西本願寺禦影堂“如出一轍”,從建造年代看,知恩院的要晚三十多年,建築實體也小上一圈,但兩者的風格同屬於桃山文化。從供奉的先祖看,知恩院法然和西本願寺親鸞是師徒關係。相傳1175年法然和尚在此搭建草棚開啟了修行和宏法淨土法門。早在飛鳥時代,遣隋使遣唐使從隋唐帶回了大量佛教經典,念佛往生在日本貴族階層開始興起,這於佛說末法時期不無關係,這在我《京都散記之如是我聞》有詳細敘述,而真正領悟淨土教義的還是法然和尚,他雖沒有西渡取經的履曆,但讀誦善導大師解釋《觀無量壽經》的經典《觀經四帖疏》而大徹大悟。這裏補上幾句,淨土四祖善導大師所著《觀經四帖疏》和《六祖壇經》等中國本土佛教經典,無疑印證了中國確有七地以上菩薩曾降臨於世,難怪近代印光大師讚先祖善導為“古佛再來” 。 親鸞和尚是日本淨土真宗第一人,多了一個“真”字讓後人覺得他是“棄師”另立山門,如果閱讀這倆師徒著作不難發現,其實法然的教義已經脫離唐代淨宗“融通念佛是一種結合自力和他力之信仰”,而隻求“彌陀第十八願力”之“他力”,他的徒弟親鸞隻是更強調“第十八願力”,親鸞的後繼者也更看重“臨終瞬間對彌陀淨土的信心和向往”,這和日本淨土真宗不禁信徒“娶妻食肉”不無關係。
整二十年前淨空法師在櫻花盛開之際訪問日本時,來過比叡山卻沒在其山勢下華頂山靠德川家康三代人護持的知恩院留下足印,無疑是個遺憾,我也報以這樣的心情為先師參拜一程。烈陽下知恩院顯出格外寂靜,隻有禦影堂,阿彌陀堂內涼風穿堂而過,莊嚴的佛尊,富麗的供桌和妻的一聲佛號,給這一片道場留下一派眷戀。我們原路下山,夏日下長長參道幾乎讓人窒息,我已不知回頭多次遙望三門,也似乎不能感知以後還能否重踏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