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
千家山郭靜朝暉,一日江樓坐翠微。
信宿漁人還汎汎,清秋燕子故飛飛。
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
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
本詩在組詩中承前啟後,其後之第四首詩境將更深導入對長安之追憶。首聯即出現版本出入,後世注家雖未如上文“南鬥”與“北鬥”之爭形成對立,然值得細品。“千家山郭靜朝暉”是組詩由黃昏起,再入夜至拂曉,詩人心情由悲哀難眠難得透出一絲舒暢。後句“翠微”指詩人遙望夔州由青色至淡青色之氣象漸白。而此處的“一日”存有另一版本“日日”,《錢注杜詩》亦以“一日”為正文,而在後小字注明“一作百處”,即目前有三個版本出入“一日”,“日日”,“百處”,上文提到的上博藏元代子昂寫《秋興八首》亦是“一日”。筆者以網上能查詢的宋刻本中,《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和蔡夢弼《草堂詩箋》中均作“一日江樓坐翠微”,而南宋郭知達編《九家集注杜詩》中,明確寫作“日日江樓坐翠微”,此本編入《四庫全書》藏台北古宮,文中選用趙次公注“日日”:冠以日日兩字,揭示詩人無聊孤寂之情,與“泛泛”“飛飛”呼應,突顯出詩人百無聊賴之孤寂心情,趙氏對典故溯源極為嚴謹,其在他本注書中指出過張載詩誤作王璨,沈約詩誤作江淹等錯誤。
《秋興八首》現代通行版本兩者皆有,葉嘉瑩先生在杜詩演講中著重對詩之感染力亦以“日日”作解。筆者覺得“日日”之所以有通解,正如趙次公所言,漁船泛泛和燕子飛飛之自由自在與詩人天天守著同樣之朝輝和翠微的孤寂形成強烈反差。其次,頷聯隱藏一個注腳即“信宿”,信者再也,《左傳 莊公三年》曰:凡師一宿為舍,再宿為信。可見信宿是上古用詞。若推定子美在“江樓”下宿,見停了兩夜的漁船開始挪動,可見“日日”更合理。而啟首“千家山郭靜朝暉”與“一日江樓坐翠微”乃天衣無縫之絕配,文學既然是文人創作,子美日日坐樓孤寂何嚐不可創作為“一日”?“日日”固然寫出了愁緒之綿延,符合“秋興基調”。但“一日”則更能體現特定瞬間之感受。它捕捉到某個秋日清晨,詩人在經曆漫長之不眠之夜後,看到朝暉初照山郭靜謐時,內心獲得之一絲短暫的平靜,正是在這“一日”的清明中,他坐觀萬物,反思古今,才引出了後續更深沉的家國之思與身世之感。“一日”之“暫”與愁緒的“長”形成張力,或許比“日日”的鋪敘更具藝術感染力。至於“百處”雖對仗,然詩人必不會坐樓觀望,而是在別處遠觀山巒間處處樓閣作解,可見其離原本更遠。綜上,筆者力薦“一日江樓坐翠微”。
在確立首聯這一瞬間基調後,頷聯的“信宿漁人”與“清秋燕子”便成為詩人凝望的對象,進一步深化靜中之動與物我之思。“汎”字唐韻集韻為夶孚凡切,音氾。它與“泛”“氾”為異體字,現代版本多用“泛泛”。《九辯》曰: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寞而無聲。以燕遇秋寒,徊翔而畏懼也。燕子於飛,詩人取喻送別。全詩前半以景抒情,後半為子美身處夔州思在長安。頸聯寫到匡衡與劉向兩位漢代經學大家,抗者由下向上,疏者為古代向帝王逐條陳述大臣建議的公文。傳者由上向下,經為五經。此聯對仗工穩,然‘功名薄’與‘心事違’與匡、劉二人史實不盡相符。究其本意乃是子美借古人以自寫其懷,至德二載即757年,長安收複後子美以左拾遺職隨駕入京,而不久因肅宗以陳陶斜之戰唐軍慘敗而問罪房琯,子美出朝為房琯上疏進諫而觸怒肅宗而因此被貶,其實房琯原是玄宗舊臣,新帝疑有鏟除舊臣之意,子美被貶出京師對官場徹底絕望。頸聯可釋作:我杜甫也曾學匡衡上疏直言,卻落得功名微薄,也曾效法劉向傳經立業,然而畢生治學經世之理想,終與這紛亂之時局相違背。
“同學少年”廣義上指少年同時代求學入仕之同道之人,子美初入長安獻賦受玄宗讚賞,是其一生最快意時光,衣衫襤褸見肅宗後隨駕再次入京便遭遇貶官,人總願意記住其美好時光,子美心遷京師亦或是初入長安之時,其中亦有結伴太白高適巡遊梁宋情節,天寶三載秋季三位詩界同道“酒酣登吹台,慷慨懷古人。”也“射獵於孟諸之野”和“尋仙訪道”,此為文學史著名的“梁宋之遊”。“五陵”指長陵,安陵,陽陵,茂陵 ,平陵,是除文帝以外五座漢初陵闕。漢代有“陵邑製度”,即將當地貴族豪門強遷於帝陵周邊居住,《琵琶行》曰:“五陵年少爭纏頭”即貴族少年爭相打賞歌女之意。“輕肥”為輕裘肥馬簡寫,《論語 雍也 》曰公西赤出使齊國“乘肥馬,衣輕裘。”東坡出獵亦是“錦帽貂裘千裏卷平岡”。全詩尾聯注解自有“現實陳述”與“反諷暗示”兩派,趙次公,仇兆鼇持子美同窗多已顯貴,與自身落魄形成對比。而《錢注杜詩》提出“多”字為“大多如此,非盡然也”之意,暗示仍有清流未隨波逐流,為自我留慰藉空間,此為暗諷。葉嘉瑩先生提出“自” 字絕妙,持這些達官貴族隻顧享樂不愁家國已滿目瘡痍之見解。筆者認為分歧還是對“自” 字解讀不同,可作同窗“自然”沉溺於享樂,亦可作“隻顧”私利而忘公義,也可作富貴終將“空自”湮滅。這正是杜詩筆法精妙之處,為後人留下多重解讀空間。
< 待 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