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興八首補注》殺青之際,窗外暑氣漸消,二五年盛夏的殘陽已然隱入暮色,為悄然而至的秋意讓渡了幾分天地。回首伏案期間,那些凝神苦思、於浩瀚數據中尋章摘句的日夜,至今仍曆曆在目。此刻通覽全稿,如釋重負之餘,亦重獲久違的筆墨自由。感慨良多,爰綴數語於篇末,以作後跋。
誠如本書前言所述,為《秋興八首》 作補注的想法,緣起於十多年前,當時為求讀懂唐詩,曾潛心鑽研格律音韻。後拜讀葉嘉瑩先生的《杜甫秋興八首集說》,又聆聽先生的網上講論,方深感前人注杜成果之豐碩,傳世版本之繁多,校勘之艱辛。後幸得錢謙益先生《錢注杜詩》,更驚歎於錢氏“以史注杜”的深厚功力。然促使筆者最終鼓足餘勇,完成此書的契機則是去年十一月忽聞葉先生以百歲高齡仙逝,先生曾言,畢生致力於弘揚中華詩學,不求在當下發揚光大,但求為未來傳下一盞明燈。筆者學問雜糅,用心亦廣,萬不敢自詡為承續明燈之人,同時亦深信先生所期許之傳人,必將出於後學。此篇《秋興八首補注》或留給這位承續明燈之人的參考劄記,以還筆者對先生之感恩。
以《秋興八首補注》本文,筆者在此作兩點補充。首先關於本書的箋注方法略作說明,昔日學者治學,皓首窮經,為求一典,常需遍覽群書,終年埋首於故紙。如今數字時代,萬卷典籍匯於指端,檢索考證之便利,已遠非前人所能想象,此誠為時代之饋贈。然則,數字文庫尚非盡善,訛誤之處在所難免,僻典雜學亦有待增補。更重要的是,工具之利不能取代為學之功,麵對浩瀚數據,辨偽存真、披沙揀金,終究有賴於研究者自身的學識與眼力,《秋興八首補注》便是在此環境下的嚐試,既搭乘上便利之車,亦不敢忘考據之審慎。
其次 筆者治學筆耕多年,諸多文章中不乏“得意”之作,如《重修中國近代史之必要性和概論》,《京都散記》係列,《郭店楚簡《老子》之研究筆記》,《“由韓愈到王陽明”經學史雜說》,《析清代治學及其對漢學之貢獻》,《析“周秦之變”考思想史之演化》,而這些文章和《秋興八首補注》最大不同在於,前者按照觀點初衷平鋪展開,深入分析以至匯聚宗旨,而《補注》動筆之初不免躊躇滿誌,頗有為《秋興》探本溯源、還其原貌之想。然隨著考據深入,遍覽前賢之說,方覺以一己之力,欲探驪得珠實為奢望,除非有新材料新發現。筆者原本試想杜公格律堪稱深嚴無比,若從格律下手,勢必在多重版本中篩選出杜詩真跡,然從第一首“叢菊兩開他日淚”與“叢菊重開他日淚”,第二首“每依南鬥望京華”與“每依北鬥望京華”,第五首“幾回青鎖照朝班”與“幾回青鎖點朝班”,第六首“朱簾繡柱圍黃鵠”與“朱簾繡柱圍黃鶴”等等這些版本辯偽中,竟發現各版本皆嚴守格律,無一出韻,對於格律之把握,即便是古代文書抄手也非今人所比,何時何處產生版本異文,其緣由恐非關乎格律之失。重審《秋興八首補注》之初衷,實乃筆者學識淺陋,不自量力所致。雖如此《補注》亦頗有幾處心得,在此不一一贅述,敬待方家讀者指正。至於詩篇本身,所謂“詩無達詁”,讀者各有會心,《秋興八首》在文學史上之地位已是定論,無待贅言。至於八首之中,孰優孰劣屬個人所愛,若論私心所屬竊以為第七首“昆明池水漢時功”對仗之工,意境之遠,或可為八首之冠。此亦算筆者一點題外之言。
筆者之《秋興八首補注》,多以錢謙益先生《錢注杜詩》為藍本,鉤沉索隱,乃有所成。於此,願對錢注略陳管見。《錢注杜詩》乃牧齋先生晚年苦心孤詣之作,實為清代杜詩注本之一座高峰。《錢注杜詩》以南宋吳若本為範本,錢在《注杜詩略例》作有“杜集之傳於世者,惟吳若本最為近古,他本不及也。”吳若本之價值在於校語中忠實保存了南宋所見諸本異文,或為現存最接近杜集原貌之宋刊善本。錢氏不僅詳列異文,更以其深厚史識,精考詩作涉及的唐代史事,尤於安史之亂前後宮廷秘辛、朝堂黨爭等發微抉隱。然錢氏身曆鼎革,心存故國,故其“以史證詩”,亦有論者指出,或難盡屬客觀,間或雜入身世之感、家國之痛,此治錢學者不可不察。
然錢氏並非視學識如私物,他誠摯扶持晚輩朱鶴齡完成《杜工部詩集輯注》並作序,還將積累多年的注杜稿本贈與朱氏參考。而當朱鶴齡的《輯注》率先刊行並廣受讚譽後,錢氏卻發現其與自己見解多有相悖,多年的考證成果似未得到體現。於是錢氏憤而重審稿件,增補缺漏終在晚年完成《錢注杜詩》刊刻。筆者認為錢朱以昔日摯友到學術“論敵”是在根本注杜理念上存有鴻溝,錢氏受“尋言以求意,因事以求誌”之宋學義理影響深遠,其堅信杜詩根性在於“論史”,每一句每一字後麵皆可引證史料。而朱鶴齡則為清初考據名家,學風已由明季之空疏,轉向樸學之謹嚴,可謂“實事求是”,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其注重證據、力求實證之治學門徑,亦為乾嘉學派開啟了先河。比如從《洗兵馬》之注解分歧可窺見兩者學風差異,《洗兵馬》為杜公聞官軍收複長安、洛陽後所作,詩中充滿了對和平之渴望和對未來之期盼的七言古詩,錢氏逐句分析,認為詩中“京師皆騎汗血馬,回紇喂肉蒲萄酒”等句是暗諷肅宗依賴回紇兵力,賞賜無度,“鶴駕通宵鳳輦備”則是譏諷肅宗急於迎還玄宗,實則是一種政治姿態。其觀點便是整首詩之基調是對肅宗“以天下為己任”的野心和其政治手段的深刻批判。朱氏並未采納錢的“刺肅宗”說。他認為《洗兵馬》之主旨是“喜官軍恢複兩京,而思偃武修文”,是杜公在飽經戰亂後對和平與秩序重建的真誠期盼。詩中所言皆為實錄,情感真摯,並無錢氏所說的如此“微言大義”。錢朱之爭,實則反映了由明代空疏之學,轉向清代樸學之時代趨勢。二人治學路徑雖異,卻也昭示了經典考證需融曆史之洞察與文本之實證於一體,方為致學之坦途。《杜工部詩集輯注》與《錢注杜詩》無疑是清代注杜詩學的兩大高峰,堪稱有宋元明以來杜學之集大成者。兩家之學,各成高峰,輝映後世,亦為乾嘉之殿軍、晚清之承緒者,開辟了廣闊門徑。兩座高峰亦成就第三座高峰,康熙進士仇兆鼇采錢朱兩者之長,又糾正錢氏主觀臆斷和朱氏對詩意闡發不足之處,完成杜詩學權威著作《杜詩詳注》。
關於“以詩證史”筆者在《詩可以史?》一文中有詳細闡述,詩者,文學也,既為文學,則必有想象與虛構之自由,可謂“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而何為“史”?筆者認為其有“曆史之陳述”與“曆史之立論”兩個方麵,“曆史之陳述”旨在求真,不容文飾,誠如王夫之所言,“夫詩之不可以史為,若口與目之不相為代也。”而“曆史之立論”則大有不同,盡可以文學為羽翼,以抒懷抱,以寄感慨。杜公文采橫溢,而又身處動蕩之大曆史變遷的最前沿,這是杜詩有別與其他唐代詩人的特殊性,而這一特殊性才成就杜詩稱為“詩史”之唯一性。同時筆者必須指出的,麵對曆代有如此多宏大的注杜名著,今人切不可忽視杜公的個人情懷,在杜公的履曆中有嫌官小而不赴任,有嫌官場不合而棄之,雖野史記載杜公酒後對恩人嚴武口出不敬,然果真屬實亦隻是人之個性而已,正如筆者在《秋興八首補注》一文關於第二首解注時提出的,杜公之“望京華”“故園心”首先因聯想到詩人的故鄉情懷,今人解讀杜詩不能隻局限於其思國思君,古人在年邁重病纏身之時,渴望葉落歸根處當然是自己的故鄉,這一強烈渴望是今人四海為家的理念所不能想象的,如《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名篇中,杜公由悲轉喜即興賦詩時真情流露:“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洛陽之於杜公,豈非最思歸去之所?誠然,於杜公而言,家國一體,故園之思與京華之望往往融為一體,但惟有先理解其作為個體之深切渴望,方能更真切地體會其家國之痛的重量,避免解讀時以今度古、穿鑿附會。此亦筆者於撰注《秋興八首》過程中,感受最深切之處。
筆落至此,思緒複又回到本書緣起之處。葉嘉瑩先生之講授杜詩,常熔鑄考據與體悟於一爐,既有史家之嚴謹,亦有詩家之深情。先生嚐言,要持一顆“不死的人心”,去體貼千載之上詩人之心。鄙文於前段所謂尊重杜公之“個人情懷”,不敢言深有所得,然其濫觴亦在於斯。昔日錢、朱之爭,或在“史”與“詩”的權重上各執一端,而葉先生畢生所為,正是要貫通考證之學與興發之情,使詩歌中那份最鮮活、最堅韌的生命感發之力,得以傳承不滅。重念先生於拙著動筆之初,忽聞仙逝,悵然久之。然此書之成,亦步亦趨,未嚐不感念先生之光照。今全稿殺青,謹以此《補注》為一瓣心香,以報其引領之恩於萬一。杜學無涯,私心所寄,亦不過為先生所期許之“後學”,添一二階之石,備其采擇而已。寫畢,擬《憶秦娥 秋興注罷寄懷》一首:
青編疊,
芸窗燭影勘秋月。
勘秋月,
硯池星墜,
杜陵霜徹。
注疏千載心魂接,
滄溟一脈燈明滅。
燈明滅,
秦箋漢瓦,
古今同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