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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盡意餘”談“興”之文學性》

(2025-02-08 03:46:16) 下一個

 

 

        筆者完成《詩之簡史》寫作後,圍繞詩歌有文學性雖有幾言提到但有意猶未盡之感。在此作為《詩之簡史》“後跋”圍繞曆代詩評家針對“比,興”詮釋的演變,試討論其文學性之重要。自《毛詩序》開啟“詩有六義”,漢代大儒鄭玄著《毛詩傳箋》裏對六義中的“比,興”作了完整定義,筆者覺得此注至今依然有權威性和正統性:
        “比者,比方於物,諸言如者皆比辭也。興者,托事於物,則興者起也,取譬引類,起發己心,詩文諸舉草木鳥獸以見意者皆興辭也。”

 

         唐代孔穎達對“詩有六義”的總結是:“賦、比、興是詩之所用,風、雅、頌是詩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稱為義。”可見賦、比、興為作詩之法,但“比顯而興隱”。孔穎達總結“六義”的背景是奉太宗詔命編纂《毛詩》列入《五經正義》,即將《詩經》正式奉為儒家經典。
 

        南朝鍾嶸在編撰《詩評》時亦重提“賦,比,興”,但與《毛詩序》《鄭箋》相比強調主次:“故詩有六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餘,興也。因物喻誌,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詩評》至北宋更名曰《詩品》,因鍾嶸將曆代作五言詩者按“九品論人”依次排出高下。比較《毛序》《鄭箋》的注釋,鍾嶸尤其推崇“興”之重要,特別提了一句“文已盡而意有餘”是“興”之特征,因“文盡意餘”針對《詩評》的五言詩,故“文”可視為詩。筆者尤其推重“文盡意餘”四字,因它幾乎成為衡量自《詩經》至清代錢謙益,袁枚,趙翼詩品的一把尺。
 

         鍾嶸以“興”居首,強調“文盡意餘”的審美效果,未必對“賦”“比”厚此薄彼而是“酌而用之”,筆者認為就當時五言詩寫作看用“賦”盛行,《詩品序》雲:“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故雲會於流俗。豈不以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者耶?”鍾嶸認為五言比四言更有指事造形,窮情寫物的表達功能貴在於“賦”,然“賦”用多了便有言盡意盡,言外無意之缺陷。因此鍾嶸在《詩評》中對善用“賦”者多以批評,即便是“上品”之謝靈運,雖譽為“興多才博”但還是拖上一句“內無乏思,外無遺物”等。筆者覺得“比”“興”是虛句活句而“賦”是實句,前者近乎於“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後者直述鋪陳缺乏想象,總而言之鍾嶸想表達的是“賦”可以用但“比”“興”不能缺。
 

       其次,“興”更能體現詩歌吟詠之情性,漢魏以來抒情言誌成為作詩傾向,詩歌的言情本質也被陸機、劉勰、鍾嶸等所共識,鍾嶸在《詩品序》開頭就指出創作衝動即為情感表達之需要:“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同時鍾嶸還注意到生活的悲劇性對詩歌的觸發,如評班姬“怨深文綺”,評曹植“情兼雅怨”,評左思“文典以怨”等。鍾嶸重視“興”有助於糾正劉宋以來“文貴形似”的弊病。劉勰《文心雕龍  明詩》批評劉宋以來的詩歌:“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情必極貌以寫物”,“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鑽貌草木之中。”,鍾嶸亦站在同一高度評價曆代詩人,他認為過於刻畫外物,缺乏抒情將遠離“文盡意餘”。
 

        筆者認為今人再議鍾嶸對詩歌批評,除了其重視“比”“興”尤其是“興”,是建立在漢魏以來詩歌實際。同時《毛詩序》“以賦為先”,孔穎達“直言為正”將詩抬舉到儒家經典崇尚高度,而鍾嶸立足於抒情乃詩之本性,可以說鍾嶸以來詩之文學性以一種隱約方式開始被後人接受,將詩請下“神壇”難道不是成就唐詩宋詞高峰的啟始?其次鍾嶸沒有遇見李杜,蘇辛似有不幸,鍾嶸隻有鍾嶸的格局,但鍾嶸以“文盡意餘”作成一把“戒尺”影響後代文學實屬深遠。
 

        詩入齊梁格律時代強調“韻協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的音律和諧成為主流,在詩歌修辭方麵,比,興重於賦已自然而然。劉勰著《文心雕龍   明詩》曰:“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誌,莫非自然。”在《辨騷》曰:“虯龍以喻君子,雲蜺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可見曆代詩人總將“風”,“騷”作為標尺。比,興融入宋詞亦成主流,這於詞之形成不無關係,晚唐流行宴樂,而宴樂彈奏歌舞者均為貌美年輕之女子,作詞高手為迎合歌姬之聲情體態有筆於思君怨情之“哀樂”而發端,詞至李後主雖眼界大開但依然歸於前者。直到敲擊銅鑼唱“大江東去”的老蘇登場,後人才將詞分為婉約和豪放。筆者認為詞本質就是婉約,而豪放隻是一個發展,這猶如書法源頭是“二王”,清代“碑學”是發展一樣。因疑偏題就此擱筆。比興入詞總結最好的當屬張惠言,他著《詞選》道:
        詞者,蓋出於唐之詩人,采樂府之音以製新律,因係其詞,故曰詞。傳曰:“意內而言外謂之詞”。其緣情造端,興於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謠裏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蓋詩之比興,變風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矣。

 

 

       從詩之“文盡意餘”到張惠言說詞之“意內言外”雖可視為詩和詞之兩大特征,但詩能“意內言外”否?詞能“文盡意餘”否?對於這樣的思考是一個拓展,再甚者後來的小說散文又如何?而當詩和詞回歸文學範疇作批評倒遊刃有餘。何謂文學?借蕭統編《昭明文選》對文學的定義:
           “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
 

        事物記敘依靠構思,“義”為“文義”,文人的才能修養和學術觀念是依靠文辭來表現,蕭統以此定義區分文學和“經史子集”的非文學。既然文學敘事有別於史料陳述依靠作者構思或者想象,文學表達哲理依靠修辭,那麽讀者閱讀作者的文學必將出現一個落差空間,作者依靠文學想表達“文盡意餘”或“意內言外”的部分,讀者未必完全領悟,更何況作者與讀者又可能不在同一時代,或者讀者讀出了超越於作者以外的“文盡意餘”或“意內言外”部分,筆者認為這才是文學真魅力。
 

        例如後唐李璟作《攤破浣溪沙》名句:“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近代大學者王國維先生讀出了“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並寫入《人間詞話》,其中“美人”借用《離騷》中指“坦蕩君子”。
 

          再例如稼軒作《清平樂   獨宿博山王氏庵》的上闋曰“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鬆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這一番“賦”之鋪陳後人卻讀出一種憂國憂讒、致概於奸邪得誌、誌士失職的沉痛心情流露於字裏行間。但筆者覺得稼軒未必要繃緊情緒每時每刻“憂國憂讒”,何嚐不可寫一篇平鋪風格之詞?
 

 

          詩入民國又起波瀾,一批學者引入西方文學批評理論嚐試“整理國故”。1918年北京大學麵向社會征集民歌民謠,幾年後“疑古急先鋒”顧頡剛先生發表《起興》一文掀起了持續多年質疑《詩經》為漢儒經典的學術爭議。他借鄭樵的“詩在於聲,不在於義。”引出《詩經》隻是一部民間歌謠,與民國時代民謠“同其道理”而“純出自天籟”。1926年他編集蘇州歌謠《吳歌甲集》刊行,顧頡剛先生認為,諸如“陽山頭上花小籃,新做媳婦多許難”這樣歌謠,起首和承接無任何關聯,僅是因為“籃”和“難”構成了押韻作陪襯而已,通過韻句陪襯讓歌謠有了起勢,顧頡剛先生以此觀點去審視《詩經》中的興詩,認為《毛傳》《鄭箋》說解之興詩,其實是通過押韻構成的“無意義的聯合”,而被漢儒賦予了牽強附會的聯係。胡適,俞平伯對此論調作包容似肯定,而陳寅恪先生提出“應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等婉轉批評了這股“疑古”學風。可以說朱自清先生自始至終參與了這一學術風波。 朱自清先生仿效清考據學大家阮元考辯《論語》之“仁”的方法,對《毛詩》所有標注為“興”之詩逐句推敲,得出了顧先生十年前從民歌中歸納的“興”和《詩經》的“興”在內涵上之不同。他完成《詩言誌辯》成為近代研究古典文學的重要著作。
 

 

        筆者認為發生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這場《詩經》“比興”論戰風波,正好印證在那曾經人才輩出學術自由之時代,麵對經典依然略顯“浮躁”或“幼稚”。顧頡剛先生“以今例古”為“倒儒而倒”將《詩經》拉下“神壇”雖有輕率之嫌,但《詩經》在古人眼裏早已放在神壇之下,同時《詩經》既有文學性又是文學中之高峰,其經典性又和儒道之經典所不同,漢語中有多少成語出自《詩經》,它怎是普通民謠所同類?朱自清先生以考辯經典之法歸納“比興”,似將文學當作經史子集來辦,在治學方法上是錯了位。因為文學可以討論可以各自解讀,而不是追求“不二”注疏。其次在顧先生朱先生眼裏,“賦比興”成了高於文本之上的教則,而古人卻將其當作解讀文本的方法。
 

        在文學廣義上再讀鍾嶸主張的“文盡意餘”,此“文”源出於詩,更可以推廣到所有文學形式,比如散文雜文可用“比興”去體會,小說依托“賦”的直敘鋪陳,亦能讓讀者讀出“文盡意餘”。因為詩詞,文章都有文學之共性,它遵循  “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它在作者和讀者之間有一個體會解讀空間,這一空間不受年代坍塌而始終向任何讀者開放,也許經史子集早已束之高閣或還有學子為湊合論文拍其塵灰而讀之,也許經典文學尚能穿越時光在新讀者眼裏閃出新境界新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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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頻 回複 悄悄話 感謝留言!您的觀點立足於詩歌也可以拓展到中文,中文在朗讀會話中可以提現獨有的韻律,而當今一些日語單詞被侵腐於其中,逐漸被普通社會所接受而搞亂了中文韻律之美,無奈之極。
Dayoufan 回複 悄悄話 好文!因為音韻旋律自有其抒情感人之處,如果起興之意像與音韻契合,其耐人尋味之處更強烈。興能帶出完整的意像和氛圍,單純的比則常常比較單薄,不如興的餘味豐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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