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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興八首補注》其五

(2025-08-16 03:46:38) 下一個

 


         其四
         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
         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遲。
         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

       

 

         《秋興八首》第四首有承接前三篇寫夔州和後四篇寫長安的過渡性質。首聯中“弈”字在《錢注杜詩》本中寫成“奕”,此字之異,初看似無礙宏旨,然錢謙益作為一代大家,其注本中此字凡四見,皆作“奕”,恐非偶然筆誤,遂引起筆者注意。《錢注杜詩》正文如下:
      “ 奕棋,左傳,奕者舉棋不定,不勝其偶。”
       “箋曰,長安似奕棋,言謀國者如奕棋之無定算。”

 

        子美此處典出《左傳 襄公二十五年》曰:弈者舉棋不定,不勝其耦。筆者經查《左傳》版本,西晉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唐代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南宋刻《十三經注疏》均寫作“弈”。《說文解字》釋“弈”字從“廾”,篆體為兩手之形,以示對弈之意。而“奕”本意為“大”,《詩經》“奕奕梁山”言山勢高大,篆體寫成“大”。兩字在文獻中是否存在通假關係?清代大學者段玉裁著《說文解字注》明確指出:弈,圍棋也,奕,大也,二者不可混同。為探其源,筆者轉而考察曆代書法。經考證,自東晉二王到趙宋米芾,東坡等,在行草書中均將“廾”寫成類似於“大”字形狀,從運筆而言,“廾”部作直豎收筆,較之撇捺之形,不利於與後續筆畫筆勢連接。因此錢氏在手書《錢注杜詩》原稿時,很有可能將“弈”寫成了像“奕”字,而在刻印校注時引起刻工誤讀。雖然此問題對解讀杜詩意旨並無實質影響,但為求其真,亦為後學提供參考。

 

 
          首聯“百年”在後世注家中存有爭議,清代學者浦起龍著《讀杜心解》曰:自高祖武德元年(618)至大曆元年(766),凡百四十九年,舉成數言“百年”。此說將“百年”解為唐朝開國武德元年至杜甫創作此詩時之約數。《錢注杜詩》觀點為“不及百年,此其戎乎。” 意指自己一生未及百年,卻飽經戰亂。葉嘉瑩先生提出“百年”  融合詩人個人生命曆程與唐朝國運的雙重悲劇。清代仇兆鼇著《杜詩詳注》曰“百年,概指唐祚中興以來。”所謂 “唐祚中興”為唐肅宗於至德元年即756年在靈武即位,後試圖重振唐王朝的曆史階段。安史之亂爆發即755年次年,太子李亨在靈武自行即位,打出“中興大唐”之旗號組織平叛。757年肅宗雖收複兩京,而藩鎮割據加劇、宦官專權萌芽,代宗繼位後吐蕃攻陷長安即763年,所謂“中興”實為表象。仇氏此注暗指:從756年“中興”開啟至杜甫寫此詩時即766年,短短十年間國勢持續衰敗,“百年”實為對短暫而失敗的“中興”時期的虛擬修辭。現代著名學者蕭滌非先生和莫礪鋒先生亦主張“百年”虛指這十多年來的滄桑。持此觀點諸家,其立足點在於頷聯所描寫的曆史事實。筆者個人認為,此詩首聯頷聯頸聯共六句圍繞朝政時局,若隻是第二句含有詩人個人情感則與全篇的結構不甚協調。其次子美作此詩兩年前恰在閬州寫下名篇《憶昔》:“憶昔開元全盛時,小邑猶藏萬家室。”詩人晚年對盛世之反複追憶,為“百年”的內涵提供了情感基準。因此將“百年”解釋為概括從開元盛世至藩鎮割據的亂局這數十年間的興衰之變,或許更貼近詩人之創作本意。它既解釋了時間的跨度,亦點明“不勝悲”的情感來源。
 

         頷聯“第宅”指貴族高官的住宅,《錢注杜詩》引《長安誌》作解:“奉慈寺,本虢國夫人宅,其地本中書令馬周宅。右相李林甫宅,本衛國公李靖宅,林甫死後,改為道士觀。天寶中,京師堂寢,已極宏麗,而第宅未甚逾製。及安史二逆之後,大臣宿將,競崇棟宇,人謂之木妖。”《錢注杜詩》的引文,寥寥數語,便揭示了時代的盛衰巨變。開元盛世,長安第宅的主人多為開國勳貴;安史之亂後,長安飽經戰火尤其“吐蕃陷京師”事件,舊日格局蕩然無存。隨著宦官與藩鎮勢力的崛起,他們占據了昔日貴胄的府邸,標誌著傳統門第秩序的瓦解。“文武衣冠異昔時”此衣冠對比主要體現在玄宗朝與肅、代二宗時期官員構成之巨變上,玄宗後期采納李林甫“以胡製胡”之策,大量任用蕃將統領邊鎮,埋下安史之亂禍根。此類蕃將多為非漢族將領。如身為粟特、突厥混血的安祿山,一人兼領平盧、範陽、河東三鎮節度使,並受封東平郡王。突厥人史思明官至範陽節度使,初隨安祿山叛亂後降唐複叛。還有突騎施族的哥舒翰,高句麗族的高仙芝等,安史之亂後,肅宗,代宗倚重宦官掌兵權與樞密,開啟宦官幹政的時代,其代表人物有李輔國、程元振、魚朝恩等人,而由此引發後一百五十餘年間宦官專權乃至廢立皇帝的惡性循環。綜上,子美以“新主”與“異時”兩個精準的詞眼,深刻描繪出安史之亂後,唐代社會結構與政治生態的顛覆性變化,充滿了對故國傾頹的沉痛悲哀。
 

           本詩頸聯對應子美身處時代的兩大邊疆危機,這在曆代注家中爭議不大,“直北”《錢注杜詩》注有:謂隴右關輔間。安史叛亂暴露唐軍虛弱,宦官專權導致邊防調度失靈,代宗被迫借回紇兵平亂。廣德元年即763年,吐蕃攻占長安,代宗出逃陝州。同年,回紇以“助唐平叛”為名南下劫掠州縣,詩中“金鼓振”寫鳴金擊鼓的聲勢,突顯北方關山戰事緊急。“征西車馬羽書遲”寫吐蕃由西線進攻,攻陷長安後焚掠十五日方退,此後連年寇邊威脅隴右,河西。“羽書”是插羽毛的緊急軍報,“遲”字存在版本爭議,現行通用本多作“馳”,而《錢注杜詩》以“羽書遲”為正文,後標有“一作馳”,可見錢氏當時讀過這兩種版本,宋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清《全唐詩》均作“馳”,注“形容緊急”。葉嘉瑩先生《杜甫秋興八首集說》亦采用此版,認為其契合杜詩“沉鬱頓挫”中“頓挫”的節奏張力。筆者認為兩字在格律上不存在障礙,“馳”表“急”,“遲”表“遲達”更有“急”的暗喻,既然兩者均有宋版為證,考證子美原作究竟為何字,便難以遽下定論,筆者以個人偏好選“遲”。
 

        “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在曆代注書中解讀非常豐富,這亦是杜詩博大之所在。《錢注杜詩》引《水經注》曰:“魚龍以秋日為夜,龍秋分而降,蟄寢於淵,故以秋日為夜。”另有解釋為秦州魚龍川,這是常出現在唐詩中地名。子美在作《秋興八首》七年前,辭去華州司功參軍之職,攜家西行至秦州,在此居留數月時作《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中有“水落魚龍躍,山空鳥鼠秋。”而秦川與夔州兩處,子美悲觀情緒大致相仿,有借用之可能。“有所思”在漢樂府詩中作舊題,表達各種離思情緒。葉嘉瑩先生將“有所思”解讀為承接前三首夔州之景,開啟後四首長安之思,融貫全篇,實乃高見。

             <   待    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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