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耕莘談往事
——王亞法
薛耕莘是當年上海法租界中叱吒風雲的要人。他是個混血兒,父親是中國人,母親英國人,從小在比利時受教育,和比利時首相廷德斯曼是同學,精通中、英、法三國語言,回國後任上海法租界巡捕房翻譯,不久提升為最高職位的華人特級督察長。
上海解放前夕,香港警方邀請他去當警督,其時潘漢年也托人帶來口信,說凴他多年對中共的幫助,要他留在了上海,另有重用,不料一九五一年,在鎮反運動時被捕入獄,判處無期徒刑,直到一九七五年才獲釋回滬。
薛耕莘於二〇〇八年九月七日逝世,享年一百零四歲。
我和薛耕莘是忘年交,前些年回國,每次必去他嶽陽路的寓所探望,聽他擺談當年法租界的故事。我最後一次看他,是二〇〇七年的夏天,那時他一百〇三歲,記憶和聽覺尚和年輕人一樣,反映敏捷。臨別時,他將自己寫的《上海灘冒險家樂園》一文的手稿,和一疊文字資料送給我,遺憾的是我至今尚未整理,以致我還欠他一份文債。
薛老曾經跟我講過很多法租界黑白兩道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是關於杜月笙解決上海法商電力公司工人罷工的事。
一九三零年,上海法租界總督費奧理因貪汙和與黑社會勾結,被革職召回法國,換了一位叫法白森(也有譯法布爾)的中校來做總督。
法白森為官清廉,性格耿直,且有法國民族的傲慢,他接受上一任總督犯錯的教訓,一上任就打算放三把火,打擊黑社會的威風,偏巧這時候杜月笙撞上了他的槍口。
那天法伯森把薛耕莘召到辦公室,怒氣衝衝地說:“昨晚青幫流氓頭子杜月笙派人送往我公館一桌金臺麵,被我拒絕了,他把我當作前任費奧理先生,這是公然對我的侮辱,眼下租界裏烏煙瘴氣,黑社會橫行,鴉片毒品公然氾濫,我要嚴加整治,要先從杜月笙身上開刀!”
薛耕莘聽罷,解釋道:“杜月笙碰不得,此人在上海灘呼風喚雨,能量極大,請總督先生三思而行……”薛耕莘告訴我,其實那時他私下收受了杜月笙五百元的月俸。
法伯森哪裡聽得進,一味咆哮,薛耕莘自知勸不了,隻得無語退下。
果然,還沒等法伯森發佈整治條令,法租界的法商電車公司工人就鬧事,發起了大罷工 。
電車工人罷工,整個法租界就亂了套,老百姓叫苦連天,社會秩序一團糟,法方工董局幾次找罷工領袖談判,均不得要領,以失敗告終。其實工人中有不少人,甚至個別工運領袖,都是青幫成員,杜月笙的門生,他們串通起來玩弄租界當局,法國人哪知就裡。
法伯森灰頭土臉,隻得找薛耕莘等幾個華人要員商議。薛耕莘提議,此事隻有請杜月笙出山才能擺平。法伯森多方打聽,別人都這樣認為,於是他隻好服軟,點頭認同,但又礙於麵子,不便自己出麵邀請杜月笙,隻得請求上海市政府出麵斡旋。市政府派了要員陳景儀處理此事。陳景儀原是杜月笙的好友,兩人話未出三句,杜月笙就拋出那句老話,“閑話一句——”
原來法商電車公司工人罷工期間,杜月笙一直躲在幕後,帷幄運籌,一聲不吭,眼看機會成熟,便出山做順水人情。
杜月笙送走了陳景儀,立即就打電話給法租界工董局法商人員一起開會討論,會上杜月笙要求,把工人的工資從原來的八到十元,增加到二十元左右,幾乎增加了一倍,這樣高的增幅法商自然不同意,幾經商量,最後法商同意加工資百分之七十五,但堅決拒發罷工期間的工資,原因是怕工人嘗到罷工甜頭,以後再度生事。
杜月笙早就知道工人們隻需加薪百分之三十到五十的心理要求。於是談判結束,自己暫不出麵,委託陳景儀召集工人領袖和積極分子商議,再一次試探工人們的心理要求,當確定為工人復工的條件是:(一),加薪百分之三十到五十;(二),補發罷工期間的全部工資。
陳景儀摸清工人的要求後,把杜月請到現場。
杜月笙一進門,就受到工人們的鼓掌歡迎。
他清清喉,掃視一下會場說:“兄弟們,你們隻要加百分之三十到五十的工資,要求太低了,我幫你們爭取到了百分之七十五,通過商討,法商董事會同意了!” 即時全場轟動,掌聲更隆。
當他說到法商不同意補發罷工期間工資時,場麵氣氛驀然冷落,大家麵麵相覷,鴉雀無聲。
杜月笙又問:“大家同意嗎?”
這時底下議論紛紛,有人説算了,有人在搖頭,一位年輕工人站起來大聲喊:“我不同意!”
杜月笙微微一笑,冷靜答道:“我已經答應法國人了,不能食言,你若不同意,你罷工期間的工資由我杜某人補貼,好嗎!”
年輕人擺擺手説:“杜先生的錢我不能要,我要法國人的錢!”
杜月笙笑瞇瞇道:“好好,大家的損失由我杜某人貼,你的一份,我負責讓法國人付給你!”
這時全場又一陣掌聲——
一場疾風暴雨式的震驚中外的罷工運動,就這樣在杜月笙的斡旋下,輕鬆地地解決了。
薛耕莘說完故事,又添了一句,杜月笙真會辦事!
在日本人占領上海,法租界未淪陷前,極斯菲爾路76號敵僞機關,因拉攏他不成,曾對他恐嚇威脅,這事給戴笠知道後,軍統派地下人員裝扮成人力車夫或小販,在他弄堂口值班。
薛耕莘還說,一九三四年某天,宋慶齡托人轉告他,有位住巨鹿路的中共地下黨員出事了,他的箱子裏有一筆不菲的中共活動經費,要他保護。於是薛畊莘立即帶人,從床下的箱子夾層裏搜出存摺,暗下交還中共,爲了此事,秦邦憲和李克農都請他吃飯,表示感謝。
他説他和李克農的私交很好,在逮捕他一事上,李克農曾向毛澤東請示,說薛畊莘對中共有功,能否不抓捕收監,毛澤東沒同意,所以在抄家逮捕他時,公安人員正要搜走紅木臺上的金條鑽戒,突然一位公安部的女士掏出李克農手令說:“人帶走,財產不予充公,給家屬留用……”他告訴我,收監期間,由於受到李克農的保護,沒吃什麽大苦頭。
薛耕莘坐牢二十四年,出獄平反後,被聘請為上海文史館館員,享受局級待遇,原先充公的嶽陽路別墅發還一間,供其居住,髮妻已逝,和妻妹同居一室,其餘樓層仍有鄰居占據。
在交談中,他無不流露出享受局級待遇的榮耀,我說人家的局級幹部都分了新房,你這個局級幹部連自己的私房都沒有完全發還,這叫什麽局級待遇?老人聽罷,一臉黯然。
他在回憶中多次談到父親死得早,母親雖是英國人,但諄諄教育他你是中國人,要愛中國,他儘管服務的統治集團不同,他是愛國的。
我在網上錄下一張當年他和程子卿(中共一大開會,闖進會場的包打聽)、陸殿棟(民主人士史良的丈夫)的合影,裝成鏡框送他,他十分高興。一次我在“鳳凰衛視”上,看他向記者曹景行某出示此照,曹問他此照的來歷,老人語無倫次說:“這個,這個……”我看了不由忍俊不禁。
薛耕莘坐牢二十四年,思想改造十分徹底,聽他訴說歷史往事時,無不站在共產黨和唯物主義觀點立場上。我聽了,由衷感歎佩我黨對反動資產階級思想改造的成功,再一想,是的,新社會能把皇帝溥儀都能夠改造成新人,更況且一個小小的薛耕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