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翻開相冊裏麵的一張照片,放大了遞過去給Charlie看。
這是翻拍的一張老廣告,最醒目的地方用粗體字寫著:Ultimate backpacking experience! The Best hidden gem of this paradise! Four days three nights fully guided hike to Pea Soup Lake, departing from Moon dance ranch. 粗體字後方配著一張照片,展示著藍天白雲下一個堪比巴塔哥尼亞傳說中的綠鬆石湖一般無二的湖泊,更遠處角落裏的徒步小徑上,有一隊小小的背包客正在山脊上朝著它行走。
我對他說:“我在廣告上看的。”
“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Charlie拿著手機端詳了半天,幽幽道:“近幾年我們都沒有再做過這個tour,偶爾也有人來谘詢,我們可以提供詳細的路線圖,但他們得自己上去。”
“為什麽不做了?”我問他。
“不做就是不做了,我不想做,不行嗎?”Charlie變自衛起來,蠻橫的表情又回到臉上,拳頭握緊了瞪我:“你幹嘛要問這麽多?”
“昨天,你沒有給我機會說話。”我不緊不慢地講:“我有至少五年背包徒步露營的經驗,五天到十五天的各種長度和各種難度的都有。昨夜我仔細地讀了這裏的guided hikes項目,略微有些小意見。第一就是簡單,基本上都是初級露營的線路,難度小時間短;其次是景色,當然也是因為線路的限製,就導致走不遠也走不高,那得到的景色回報自然也不高。最後,我承認這些項目能讓一部分遊客覺得很高興,但是我更想達到的,是讓他們‘激動’讓他們‘難忘’。”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會同意我的看法,我認為一條好的線路需要有一點兒超過遊客平均水平的難度。要讓他們有跋山涉水曆經坎坷的體驗,如果不付出就能得到的東西,很少有人會珍惜。而傾情付出掙來的美景美食,心情是大不一樣的。”我歪著腦袋看他:“你手上有這麽好的資源,完美的線路,為什麽雪藏起來呢?我可以做啊,剛開始從迷你兩人團起步,我還有照相機可以給他們一路拍照留念,拿回來的照片可以賣給他們哦。。。不好意思扯遠了,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願意開,我可以試試看。”
“Terri,讓我先問你一個問題。”Charlie沉默了一會兒,問我:“你走過這條線路嗎?”
我知道他會問,於是,誠懇地回答道:“我走過很多條類似的trails,我是很有經驗的。”
“那就是沒有走過這條,對吧?”Charlie不接受我的拐彎抹角。
我沒吭氣。
“Kiddo,你太年輕了,年輕人做事情都不太考慮全局。”
“Mr. Cleveland,我可以給你看我的護照,”我認真地說:“或許你對我們亞裔的年齡判斷不太精通,我馬上就三十了,不是什麽大學新生,young puppy。”
“年齡不是最重要的問題,經驗才是。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你帶不了這個隊,我也不可能把客人就這樣交給你。”
“Fair enough,”我讚同道:“我可以先去個幾次,本來也是這麽打算,正式帶隊之前肯定要有詳細嚴謹的計劃和準備。你放心,我不會草率地拉著人就上山去,一切都會妥善安排和演練,確保細節都能照顧到。”
“NO!”Charlie立刻拒絕道:“無論你幾歲,無論你上去幾次,我也不想做這個項目。”他看到我跳起來還要跟他爭執,放緩了語氣用手勢把我壓回椅子上坐下,嚴肅地說:“Terri,這不是你一個人就能幹的工作,這必須是有團隊的。一旦過了樹線高度後麵都是翻大石頭了,沒有路標指示,沒有修繕過的小徑可以走,全靠自己認方向還需要每一個成員都有一定的scramble的經驗。再怎麽小心,意外總可能會發生,你一個人處理得了嗎?我那時候決定結束這個項目,一部分原因就是找不到合適的,願意做的向導,另外風險也比較高,不值得。”
“你這兒的湖裏,有人淹死過吧?”我問他:“這麽多人釣魚劃船遊泳的,沒有‘意外’嗎?這麽多人爬山騎馬,沒有‘意外’嗎?沒有人被山師追過?被熊撓過?沒有嗎?”
其實,我的心頭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完的,但是身體已經被Charlie從辦公室裏丟出來了,認定我是“奸細”要弄死他。
我無奈地溜達到主樓前的大露台上趴著看玫瑰園,這是第二次被拒絕了。
我不知道身上的這件員工小馬褂還能穿多久,也不知道今天晚上還能不能繼續在7號小木屋住,更不知道後麵該怎麽辦。來這裏的時候,我是毫無計劃和打算的,被接受了會怎麽樣,不被接受又怎麽樣,我都沒有去想,一片空白。
來了再說,是我唯一的念頭。
我默默地想,也許,我這樣毫無準備而來,潛意識裏就是不想成功留下。
“Hello you!”“Hi!”
我身後傳來兩聲高叫聲,回頭看到一個麵善的女人穿著廚房的工作服在對我招手。
“你是在叫我?”我指了指自己。
“對啊!就是你啊!趕緊過來吃飯。”她再次揮動胳膊朝廚房示意,我慢慢地跟著她過去,聽她語速飛快地繼續說:“我看見你早起的,所以你先吃。哦,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們這裏有這樣的習慣,先起來的就先吃。一批批來,你看小餐廳這麽小,也不能讓所有人一起進來吃。牧場的活兒不好幹吧?你肯定餓了。不過呢,跟大城市不一樣,咱們是hard work,simple life。吃得香睡得香。”
我有點兒不好意思,琢磨著要不要告訴她我不是這裏的員工,但是我確實又餓了,蹭一頓飯也挺好的。我一邊拿食物一邊想,這些偏遠山區的人們都熱情而樸實又善良,他們的心胸和外麵的山水一樣寬廣,沒有彎彎繞繞複雜,讓人忍不住想親近。
這會兒還早,人很少,我沒有躲去木柴大棚,而是找了一個能看見裏麵幹活的人的地方,跟她搭訕:“我叫Terri,你叫什麽名字?”
“大家都叫我桑切斯太太,”她回頭對我笑:“Terri,你也這樣叫吧!”
桑切斯太太對於我的到來很是歡喜,用她的話來說,給ranch增添了一份不一樣的色彩。然後,她又給我絮叨了一些小道消息,就這小半天的功夫,大家都知道來了我這麽一個外國人,覺得好奇又有趣。“我們小地方就是這樣的,”她笑著說:“Everyone is into everyone’s business.”
我吃了滿滿一盤意大利肉丸子麵和一份沙拉,還沒來得及放下刀叉,桑切斯太太又扔給我一桶冰激淩,嚇了我一跳:“這麽多?這怎麽吃得下?”
“哪兒有人吃不下冰激淩的?”她叉著腰看我:“這是我們自己做的,可好吃了!”
我不得不起身在餐廳裏踱步,試圖騰出一點地方來裝這些冰激淩。
桑切斯太太關照我不要擔心吃不完,吃差不多就可以扔了。原來,前一陣子的原料配送和廚房的規劃都出了一些誤解,製作了超量到離譜的冰激淩。她說:“本來吧,這些冰激淩是餐廳免費贈送給用餐客人的甜點,不對外賣。這些天來好天氣比例特別高,進來用餐的客人很少,送也送不出去。咱們自己盡量多吃一點吧。”
“有冰箱不怕吧?”我說:“凍著不會壞。”
“哎,今天下午要進來一大批鹿肉,還有野牛肉,眼看著要沒有地方容納它們了。”桑切斯太太很惋惜地說:“畢竟,這些奶製品在咱們這兒就不值錢,地方要騰出來裝肉食。”
冰激淩奶香濃鬱非常可口,我實在舍不得扔,就帶著它一起離開了小餐廳。
主樓的大廳門口,擺放著一本登記簿。我仔細地研究了一下,Moon dance ranch的餐廳是不允許點菜的,每天有固定的套餐菜單貼在門口。隻要是在牧場住宿的客人,無論是小木屋還是營地,都可以來用餐,隻不過要提前把名字和人數登記在本子上,廚房會根據預定來準備食材。
我翻了翻本子,今天預定的客人也不多。
營地自然不用說,家家戶戶都自帶爐頭廚具,小木屋也是帶廚房的,很多人選擇吃自己新鮮釣起來的魚或者打來的野味。本來麽,他們要的,就是這種自給自足的野趣。更何況不讓點餐,想吃不想吃都隻有這一種套餐,簡單粗暴。
“怎麽,打算訂晚餐?”Carter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合起登記簿轉身看他,他靠在前台笑嘻嘻地看著我,說:“每年這個時候,為了控製外麵野牛的數量,政府會按統計宰殺一批然後分給州裏的牧場。我聽說很快有肉送過來,廚師會推出一係列special dish,你可以嚐一嚐。”
“為什麽到處都有你?”我忍不住問他:“走到哪裏好像你都在,我覺得你是有意的。”
“因為我是這裏的經理,”他拍拍胸口,說:“當然什麽都要管一點。”
“我不喜歡你這樣跟著我。”我冷冷地說。
“個頭不大脾氣不小啊,”Carter朝我走近兩步,我趕緊退開兩步,他指著外麵露台的躺椅,說:“跟我出來,我想跟你聊聊。”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他出去了。
我們倆在玫瑰園那側的一個角落裏坐下,麵對麵。這會兒,我才認真地打量了他一下。沒有了帽子,沒有了太陽眼鏡,他並不像我之前以為的那麽年輕。皮膚曬成麥色透著點紅,身材結實高大,非常健康的牛仔形象。
“聽說你想帶團去Pea soup lake?”他開門見山地問我,讓我吃了一驚。
“Charlie告訴你了?”我反應過來,答道:“他沒有同意。”
“我知道他沒有同意。”Carter伸長了腿,說:“但是,我挺感興趣的。以前我跟著去過,翻過亂石堆後在山脊上行走,看綿延的群山,然後經過一個陡坡下去湖邊,那湖水是鬆石綠的,美得不像在人間。冬天的時候有積雪,墊一個垃圾袋坐滑下去感覺,別提多麽痛快了。”
“那你知道Charlie為什麽反對嗎?好像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我問他。
“因為一個disappearance,”Carter很直接地說:“有人在那兒失蹤了,再也沒有找到。直升飛機搜救,警犬搜救,誌願者搜救都走了幾輪,就是沒有發現,直到今天,也沒有拿到結果。”
“噢,這樣的。”我沉默了一會兒,才說:“carter,我不是想顯得自己很沒心沒肺,隻不過,這樣的事情時有發生的。事實上,你隨便搜一下網絡就能看到,幾乎每一個國家公園都有過很多類似的故事。山川湖泊,荒野森林的,總是可能會有一些‘意外’,不能因此就日子不過了。”
Carter點頭:“我知道,所以我跟你一樣,也想能重開這條線路。但是,這幾年真是沒什麽人願意幹這種向導,會帶得很辛苦。”
“我就喜歡辛苦,越辛苦越好。”我脫口而出道。
Carter收起了長腿,湊進了我一些,仔仔細細地打量我,說:“Terri,you are so weird.”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