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黨內開明派元老李銳二零一九年二月十六日逝世,享年一百零一歲。李銳逝世不久,便發生一場《李銳日記》保衛戰,這場保衛戰打進了美中兩國的法院。交戰雙方:中國那邊,出麵爭奪《李銳日記》的是李銳的遺孀張玉珍,背後是中共中央組織部,並且由中共中央最高層授意;美國這邊,保衛《李銳日記》的是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和李銳的女兒李南央。胡佛研究所七月十二日宣布向公眾開放《李銳日記》,開始接受網上登記閱讀申請,這表明胡佛研究所對《李銳日記》保衛戰有必勝的把握,但不表示這場爭奪戰已經結束。
李銳一生保持寫日記的習慣,他的日記從一九三五年寫起,寫到二零一八年三月二十六日住進醫院為止,時間跨度八十三年,一千多萬字。李銳一九三四年參加中共領導的“一二九運動”,一九三七年入黨。一九四九年後,擔任過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高崗的秘書、中共中央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國務院水利部副部長、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的兼職秘書。他的日記,記下了中共九十八年曆史其中八十三年所發生的幾乎所有重大事件,是與中共官方黨史完全不同的一部真實的中共黨史,這部真實的黨史記載著八十三年間中共所犯下的種種罪行。象《李銳日記》這樣真實的黨史記錄,在中共黨內絕無僅有。李銳逝世後,從來以掩蓋、歪曲、偽造和毀滅曆史為能事的中共最高當局,突然意識到,如果不把《李銳日記》銷毀,這對他們將是致命的威脅。不過,當他們突然意識到時,《李銳日記》早在兩年多前,便由李銳的女兒李南央帶來美國,捐贈給了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
多年前移居加州舊金山灣區的李南央,已經退休,她曾是伯克利大學勞倫斯實驗室的一名工程師。李銳在世時,李南央每年都回國陪伴父親一段時日。李銳的幾名子女,就數李南央與李銳政治理念相同,最為貼心。李南央回國陪伴父親,一是盡女兒對老父親的孝心,二是幫父親整理文稿、記錄父親對往事的回憶。在香港出版的《李銳口述往事》和《我的父親李銳》這兩本書,便是李南央數年間往返於美中兩地,在回國陪伴父親的時日中記錄、整理和寫成。
李銳去世,李南央卻沒有回國。李南央發表一篇聲明,告知各界自己不回國的原因:李銳生前曾對自己的後事有交待,不開追悼會,遺體不覆蓋黨旗,不進八寶山,而且申明自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李南央的聲明引用父親生前寫的一首詩:“今生隻缺一揮手,告別無須八寶山。請問骨灰何處撒?樓前樹底作肥源。”李銳生前對李南央說:黨旗上的鐮刀斧頭,是個不尊重知識、不尊重知識分子的標誌;紅色是非常讓人不舒服的顏色,現在一天到晚都是紅顏色,讓人很難受。李南央說:父親很清楚那麵黨旗沾滿了人民的鮮血,給父親身上覆蓋黨旗,違背了老人的遺願。李南央說,父親生前就表示,他不喜歡八寶山裏的人,八寶山裏的人也不喜歡他。所以當李南央獲知中共將按照正部級的規格為李銳舉行追悼會,並在父親身上覆蓋黨旗,李南央說這是對父親的最大侮辱。
與父親感情深厚的李南央,為了堅守父親的遺願,不回國與父親做最後告別,從而避免了參加中共舉行的違背父親意願、侮辱父親人格的追悼會,李南央表現出高度的理智,但有誰知道她內心深處難以言狀的喪父之痛呢?李南央在聲明中寫道:“我不需要顧及世人怎樣看我,但是我需要能夠麵對父親,麵對自己。我知道父親絕對不能接受將他定位於一個共產黨的正部級幹部進行追悼,我相信父親在天有靈,一定會對那麵蓋著染滿人的鮮血的腥紅的黨旗下的李銳慟哭長嘯。”
李南央沒有對人說過,她不回國與父親作最後告別,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也許她擔心回去後再也回不了美國了。身在海外的李南央,是唯一能完成父親的遺願而中共封殺不了的人,她一旦回國,不難預料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
李南央將《李銳日記》帶出美國的過程,是一篇傳奇故事。二零一三年《李銳口述往事》在香港出版後,李南央從香港帶一些樣書回北京,在北京機場,這些樣書被中國海關不說明任何理由的沒收並且銷毀。李南央為此向北京法院狀告中國海關,北京法院受理了李南央的訴訟卻從不開庭,李南央至今寫了六十一篇《狀告中國海關》的係列文章,抨擊中國海關與中國的法院,抨擊中共的一黨專政,抨擊中共的腐敗墮落。《李銳口述往事》一書被海關沒收銷毀這件事,又給了李銳和李南央一個明確的警示:李銳百年後,《李銳日記》和李銳書房中的所有文稿,都不可避免的遭中共當局查抄和銷毀,如何保住《李銳日記》和李銳書房中的文稿,便嚴重而緊迫的擺在李銳父女麵前。沒有任何別的路可走,唯有將《李銳日記》帶出國外。李銳有自由的思想和意誌,但他被囚禁在中共的桎梏中;李南央卻是在桎梏外自由飛翔。於是李銳便把將《李銳日記》帶出國外的重擔,交付給女兒李南央。
當決定做出,有關的往事便一幕幕浮現在李銳老人的腦海裏。他告訴李南央,中共有銷毀對自己不利的曆史檔案的傳統:李銳任中共中央組織部常務副部長時,便曾奉命銷毀周恩來的曆史檔案;經過大躍進大饑荒的李銳,打算寫一本《大躍進親曆記》,記下那個年月的荒唐,他叫秘書去中央檔案館查找資料,有關大躍進大饑荒的原始資料無影無蹤,已全部銷毀。習近平上台後,也作出清理和銷毀對中共不利的曆史檔案的指示,如果不及時轉移,《李銳日記》和李銳書房中的文稿——李銳用自己的一生記載下的中共黨史,毫無疑問,都將焚為灰燼。
選擇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作為《李銳日記》的歸宿,也是李銳的決定。胡佛研究所是美國頂尖的保守派智庫,擁有美國的任何智庫所不及的中國曆史文獻和資料的豐富館藏。李銳生前訪問美國,曾到胡佛研究所瀏覽他們的館藏,包括《蔣介石日記》、文革的影音和印刷品、在中國的北京大學也找不到的北大“五四運動”的史料,等等。李南央在網上公布了父親生前囑托她將《李銳日記》捐贈給胡佛研究所的講話錄像和錄音。李南央說:“父親非常在乎‘立功、立德、立言’,他骨子裏是個知識分子。他覺得他能夠把自己的日記留下來,供後人去研究,他沒有白活。還有特別重要的一條是,李銳認為他的日記能夠跟蔣介石的日記一起留在胡佛,他的曆史地位得到了肯定。”
李南央是在幾年間利用每年往返北京與舊金山的機會,分批將《李銳日記》帶到美國。把一千多萬字的日記,帶到美國,談何容易,其過程漫長而艱險。李南央必須首先將《李銳日記》全部複印留下一份,以防原件帶出時有所閃失。更重要的,她必須避過海關的檢查和繼母張玉珍的監視。李南央的生母與李銳離異後,張玉珍進入李銳的家庭。張玉珍在李銳家是一個微妙的角色,她是李銳的妻子,但對世事人情洞若觀火的李銳,對自己的續弦張玉珍有準確的比喻,他說張玉珍是自己的“醫生、護士兼政委”。張玉珍堅決反對將李銳的任何文字帶出李銳書房,這位“政治委員”曾聲色俱厲的說:“李銳你的日記不是你個人的財產,是共產黨的財產,你不是一般的黨員,你是共產黨的高級幹部,你必須交給黨組織。”保證李銳書房的文字在李銳百年後一頁不少的交給黨組織,或許是“政委”李玉珍來到李銳家的一項任務,誰知道呢。
盡管躲過海關的檢查和躲過“政委”的眼睛,是艱險的事情,但李南央成功了。她把一千多萬字的《李銳日記》和一九五九年廬山會議記錄與土改筆記以及一批書信等等,帶到美國,全部捐贈給胡佛研究所。《李銳日記》等文獻經胡佛研究所專家鑒定,認為與該所保存的《蔣介石日記》一樣,有極其重要的價值。李南央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父親,李南央說“從那個時候起,爸爸就特別興奮。”
胡佛得到了《李銳日記》,便展開數據化處理和編寫目錄的工程,李南央參與了其中的目錄編撰工作。
美國的主流媒體都顯著報導並高度評價《李銳日記》收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館藏的意義,認為《李銳日記》為研究中共真實的黨史提供了極為珍貴的資料。有學者指出:李銳一生最大的貢獻是記錄下中共的真實曆史,如果沒有他的記錄,世人便對中共的真實曆史無從了解。《李銳日記》都有哪些珍貴記載呢?研究學者未來會逐漸披露,目前隻有李南央能講出一些內容:比如李銳在擔任高崗秘書時,高崗親口告訴李銳:劉誌丹離開延安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必死,他是抱著必死的悲壯走的。比如土改,《李銳日記》記錄了貧雇農不肯分地主的土地,說這是喪天良的事。又比如目前舉世關注的三峽大壩,《李銳日記》記下了幾年間,他怎樣為黃萬裏等專家和國家計委、國家經委的一些幹部,向中央遞交反對建壩的上書,直到全國人大通過了建三峽大壩的提案,他們的努力也沒有停止;李南央說:“這些記載就象是一部史詩,你能看到這些知識分子,和計委、經委有良心的共產黨幹部的不屈不撓。讓我最印象深刻是,這些人至死都沒有放棄努力,到後來無可挽回的時候,他們就轉向把三峽大壩的災難降低到最小。”李銳生前著作甚豐,李南央說,《李銳日記》比父親生前公開發表的著作更有價值。
在李銳逝世一個月後,一個恐怖的事件發生了:李南央的朋友發來電郵,說他到李銳家拿回幾本書,發現李銳的書房已經被抄沒一空。李南央向媒體公布了這個消息,她說,父親還有多少珍貴文稿沒有帶出來而留在書房裏,她無法準確說出。隻記得1958年3月毛澤東召開成都會議,啟動了全國瘋狂盲幹、蠻幹、攀比趕超的所謂“大躍進”,導致餓死數千萬人的三年大饑荒,父親便有一本筆記專門記錄下這次成都會議。還有南寧會議、杭州會議的筆記,等等。李南央表示,她為父親的書籍和文稿的去向感到擔憂。她說:“我希望當局能找幾個大鐵櫃子把他們抄沒的李銳的書籍和文稿封起來,貼上封條,這些書籍和文稿還有見天日的一天。但是中共當局,就是要消滅曆史和掩蓋曆史,我覺得封存的可能性不大。”
李銳書房被當局抄沒,這使得李南央感受到後怕,她慶幸能夠把父親的日記和部分文稿帶到美國,不然,《李銳日記》也逃不脫被抄沒的劫難。由此李南央又覺得自己的使命還沒有完成,她打算根據父親日記的記載,整理出一份李銳書房藏書和文稿的目錄,以供人們日後追查李銳書房中藏書和文稿的下落。
當然,李南央還有更重要的使命。4月2日,《李銳日記》保衛戰正式開打。4月3日,李南央收到中國駐舊金山總領事館寄來的張玉珍向北京西城區法院起訴李南央索要《李銳日記》的法律檔,同時,中領館派出一位副總領事前去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要求胡佛研究所交出《李銳日記》和李南央代表李銳捐贈的所有文稿。中國方麵為索要《李銳日記》的文件編了號(LimsTim134 ),表明這場訴訟,不僅僅是張玉珍個人的行為,而是中共最高當局采取的行動。熟悉中共高層運作的李南央指出,行動的執行者是中共中央組織部,而外交部參與其事,最高決策者可能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王滬寧。這不僅僅是一套日記和一批文稿的爭奪戰,而是銷毀和保衛中共真實曆史的一場較量。
李南央表示,她不會到北京法院出庭應訴,在黨大於法的中國,這場官司她必輸無疑,況且李南央在中國已失去人身安全保障。胡佛研究所會依照美國的法律應對這起訴訟案,自己也按照美國法律辦事。李南央說:“法治碰到了黨治,這是西方國家麵對中國的新課題。”李南央發表一封公開信,申明:《李銳日記》捐贈給了胡佛研究所,在李銳去世前便已完成所有捐贈手續,從法律上講,《李銳日記》不再是李銳的遺產,而是胡佛研究所的財產。《李銳日記》早就與自己無關,她現在是從道義上,與胡佛研究所一起保衛《李銳日記》。李南央接受媒體采訪說:“我覺得他們很可笑,什麽這個自信、那個自信,他們對真實發生的曆史在一個人的日記裏記錄下來怕成這個樣子,非要拿回去,而且拿回去的目的非常明確,就是銷毀。”李南央還表示:父親是唯一有權要回《李銳日記》的人,如果共產黨非得要,那就想辦法讓李銳起死回生吧,看父親答不答應。”
胡佛研究所在北京法院發來法律文件和中領館官員上門索要《李銳日記》不久,就向美國的法院提起反訴,並向美國法院提交了證明擁有《李銳日記》法律文件。胡佛研究所指出:如果有人對《李銳日記》的所有權提出異議,或試圖索要《李銳日記》,請來美國打官司,《李銳日記》所有權的爭議,應由美國法院來裁決。
北京西城區法院六月二十五日上午開庭,審理李南央的繼母張玉珍狀告李南央、索要《李銳日記》一案。法院當天沒有做出判決,對這個結果李南央有點意外。據李南央的朋友從北京傳來的消息,此案不公開審理,也不允許旁聽,原告張玉珍沒有出庭,整個審訊,隻有張玉珍的律師出庭。
在北京法院開庭前,李南央在網上公布了李銳生前的錄像和錄音。李銳在錄像和錄音中,清楚的表達了希望他的日記等文稿,能夠捐贈給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保存的願望。
在六月二十五日,北京法院開庭的當天,出現一段出人意料的插曲,張玉珍發表一份書麵聲明,稱與李南央打官司並不是她個人的意願。張玉珍的聲明寫道:“一,首先聲明,與李南央打官司,並不是我的個人意願。二,事實上也不存在我與李南央爭奪李銳遺產之事。我與李銳共同生活四十年,李銳對自己的後事安排,我從無異議,對李銳給他人包括自己女兒東西,我從無關注和反對過。三,我今年已近九十歲了,身體長期多病。李銳剛去世不久,我自己的精神上還沒有調整過來,實在無力應付這社會上的各種傳言和質疑,我想平平靜靜度過我的餘生,我希望打官司這事不要再來找我了。”聲明的落款是張玉珍的簽字。
李南央說:“這個聲明實際上什麽作用都沒有,因為它不是法律文件,並沒有改變張玉珍起訴李南央這個案子張玉珍的原告身份,李南央和胡佛研究所的被告身份也沒有改變,這個案子還繼續在共產黨領導的法院之中。還有她聲明中的‘不是我的個人意願’,被大家解讀為揭發了她背後的黨組織,但是她並沒有明確的說這是誰的意願。”對於張玉珍的聲明,李南央表明自己的態度,她說:“我不去猜這個聲明是真的是假的,除非這個聲明有公證。其實最直接的是她撤訴,她撤訴了,她就不是原告了,李南央也就不是被告了,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也就不是被告了,這是讓人相信張玉珍索要《李銳日記》不是她個人意願的唯一做法。”
張玉珍的聲明在微信上流傳,引起人們的關注。著名記者高瑜在推特上寫道:“被組織脅迫當原告的李銳遺孀,90高齡的張玉珍女士,也受到輿論關注多日,身心不堪疲憊,可想而知。不得不寫下排除外界幹擾的聲明,在情在理。隻是不知組織豈可放過她。”另一位網名“酥迷”的網友寫道:“一點也不可憐。不是本意幹嘛要答應。撤訴啊。”
北京法院的官司並沒有阻擋住胡佛研究所開放《李銳日記》的進程。7月12日,胡佛研究所圖書檔案館就向公眾開放《李銳日記》發布公告,寫道:“傑出的中國曆史學家、政治家李銳的資料現在正式開放供研究使用。李銳資料包括:通信、日記、會議記錄、工作筆記、詩詞、印刷品以及照片,這些資料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大政方針密切相關,為透視自毛澤東起直至當下的中國政府提供了獨特的審思途徑。”
美國方麵,胡佛研所繼續向公眾開放《李銳日記》;中國方麵,北京法院張玉珍索要《李銳日記》的官司也在繼續。而美國法院還沒有開庭。這也許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法律訴訟,而且有可能演變成一場國際官司。李南央表示沒有什麽力量可以讓她退縮,她決不允許父親的日記被中共討回銷毀。李南央相信,她和胡佛研究所將最終贏得了這場《李銳日記》保衛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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