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做生不如做熟。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工作的流程熟悉了,當地的環境熟悉了,同事們之間熟悉了,每個人看起來都越來越放鬆越來越自如,藥片們被越數越快,記錄被填寫得越來越快,給病人服務起來也越來越高效。
最後三天去的那個服務站在納波河邊的一座小山腳下,我們把上午的病人看完到午餐之前富餘下來的一段時間,用來跟當地的孩子們去山上走走。盡管山路並不平坦,我也不能像那些孩子們那樣自由地瘋跑,走得相對吃力常常掉隊,但是這可能是我最享受的時光了。
山上的徒步行走給我一種至高無上感,遺世而孤立,在一片廣闊之中我孤身一人,仿佛統治了一切。然而,周圍這無邊無際的靜謐不動聲色就能使人的心沉靜下來,在這樣的廣袤之中又覺得自己實在微不足道。
一個小男孩兒回頭來找我,問:“You, OK?”
“Me, OK.”我對他招手,他跑過來很聽話地讓我牽住他的手。
他指向前方,比劃著畫出一棟房子,我猜測前麵應該有幾戶住家。繞過了彎道,出現一片平緩的坡,上麵有幾座幹草棚。走近了我才看到,歐文和Brian他們正爬在草棚頂部,跟兩個當地人一起忙活著什麽。
我走過去仰頭看他們,問:“你們在幫忙蓋屋頂嗎?”
“對啊,”Brian伸出頭來對我說:“正好看到他們倆在弄,我們上來搭把手。”
“要不要我給你們遞遞東西?釘子?錘子?”我問他:“或者,我可以給你們拍照。”
歐文也伸出半個腦袋,笑嘻嘻地說:“Vicky,你要不要上來?”
我趕緊擺手道:“我不敢上去。”看他扒著屋頂骨架的邊緣,讓我有點替他擔心:“你退回去一點兒,再退一點。。。”
“你的膽子太小了。”Brian索性站起身來,對我說:“來吧,給我來一張。”
我抓緊時間給他拍了一張在茅草棚上居高臨下的照片,然後催促他退回去。帶我來的小男孩子在旁邊嘻嘻地笑,斷斷續續地給我介紹,這是他們到了雨季的時候會做的屋頂加層,下麵有足夠的支撐,還是很安全的。
說完,他攛掇著我要再帶我朝前走走。孩子的情感很直接,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對我的喜歡。人和人的緣分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種化學反應,那麽多孩子們來跟我們玩,最後就隻有他回頭來關心我照顧我,願意讓我拉他的手走路。
過了茅草棚之後沒有多久,我們又來到了一片小緩坡,這一次我看到一個鏽跡斑斑樣子很像一節廢棄火車車廂的東西,就這麽斜著倒在草叢裏。好幾個孩子在附近亂跑嬉笑,我們隊裏的兩個翻譯也在,看到我便衝我揮揮手。
小男孩動作幹脆利落地爬到車頂,眺望山穀的方向,嘴裏念念有詞。我走過去問翻譯:“他在說什麽?”
“他在說,站在這裏就很容易假裝這是一列行駛中的火車,疾馳向前把這片山穀飛快地拋到身後。”翻譯的胳膊抱著胸口,淡淡地說:“有好多孩子都夢想著走出去看看,看看你們給他們的這些神奇的藥片到底是不是巫術做的。”
我無言以對,隻能默默地站著。
山穀下的納波河泛著渾濁的泥土色,帶著無法阻攔的氣勢流過我的麵前,我突然有種想把那個小男孩子偷走的詭異衝動。
歐文和Brian不一會兒就過來找到我們,敲敲手表示意大家該回去了。我揮動胳膊大聲叫回男孩兒,繼續牽住他的手。我們倆沒有對話可以填補沉默的空白,但是好像也沒有感覺出有這個需要。相互拉著手走路,僅此而已。他身上有股青草或者某種植物的氣息。
回到服務站吃了飯,歐文把我拽到旁邊,遞給我一個水果杯和一把勺子,說:“這個牌子的就剩兩個了,我一個,也給你一個。”
我沒跟他客氣,接過來撕了蓋子開吃。
“我看你挺喜歡那個小男孩兒的,”歐文站在旁邊看我吃,問:“是不是想念兒子們了?”
“想他們,那是肯定的。”我含糊著說:“我盡量不多想,反正,很快就要回去了。”
水果杯很小,三兩口就吃完了。歐文順手抽走了我的勺子,打開他自己的水果杯開始吃。我趕緊攔住他:“再去拿一把吧!”
“箱子裏就隻看到這一把,算了,別太講究,”歐文倒是不介意,吃了兩口說:“我相信你應該沒有毒。”
“我有一個比較怪的想法,能不能跟你說說?”我看著他吃完,幫他收了空杯子跟我的摞到一起。
歐文擦了擦嘴,說:“你說吧。”
“我曾經在某本書裏看到作者寫:一個人初具的雛形就是他真實的樣貌。”我醞釀了一下,說:“中國人也有一句類似的說法叫做三歲看到老,你是什麽樣的人,看雛形就可以知道了。之後,我們每個人接受的教育,接受的傳統,等待經驗的積累等等,是不是就是為了掩蓋自己真實的樣貌?那麽接受教育,究竟是好還是不好?這些孩子們現在的樣子就是最真實的自己,也未必就是不好。你看電影阿凡達,他們強迫他們認為的‘藍猴子’學習地球人的方式,認為那是良好的教育,真的是這樣嗎?我好像越來越疑惑了。我剛才很有衝動想把那個孩子偷走,可是,那樣真的就是好嗎?”
歐文沉默了一會兒,搖頭道:“你這是在鑽牛角尖。雛形和蛻變,沒有哪一個是絕對的好或者絕對的不好,對吧?你自己究竟是誰,最後還是由你的內心決定的。”
我看他的表情很無奈的樣子,便歎口氣,甩了兩下腦袋,說:“咱們不聊這個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腦子裏有些亂。這些大命題既不是幾句話能說明白,又不是想明白就能解決的。”
“就是,你還是想一下如何學習放鬆自己。你看,你有一點空閑就想這樣的問題,難道不覺得累?”歐文的語氣又讓我想起了何橋陽問我累不累的場景。
是不是跟我在一起的人,也許最後都會覺得疲憊,因為我總忍不住要去做事,不做事就要想一些所謂“倫理大事”,是不是隻有這樣我才覺得自己比較有價值比較有想法了?
我突然覺得自己就像一頭拉不回來的瘋牛。
“噢,對不起,我讓你不高興了。”歐文低頭看了我一下。
“沒有,不是你讓我不高興,絕對不是。”我認真地說:“是我對所有的事都太過用力,一直覺得女人盡量靠自己人生才比較有把握,但是過了頭,就變成如今這樣一個totally unlikable的人。”
“誰說的?我就覺得你這樣內心自我鬥爭的狀態非常有看頭。”歐文哈哈笑了,說:“我剛才來找你,其實就是想問,回去以後能不能請你出去吃飯?”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