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大莊衝到我辦公室來鬧了之後,我們再也沒有聯絡過。他憑空這樣消失得幹幹淨淨,我也不再踏足他唱歌的那家酒吧。下班後特別想喝一杯的時候,我會打車去三裏屯,或者就幹脆在世貿天階隨便走一走,再找個地方坐一坐。
不知道過了多久,某天加班到九點多,助理突然來敲門,挺尷尬地問我:“怎麽不讓我來叫東西吃,對我有意見啊?”
“啊?”我被他問得莫名其妙:“叫什麽東西吃?”
“這個是你的,”他拎著個外賣的盒子走進來放我桌上,說:“不是你叫的外賣?”
“我沒有叫外賣,送錯了。”
“不可能,”助理打開塑料袋,說:“這上麵寫了你的名字。而且,隻有你這份跟其他的不一樣。”
我看了一眼,泡沫小桶上寫著我的名字,再看一眼,突然看到側麵用玻璃膠粘著一把瓷勺子。
我整個人呆住了,身體僵硬了好久後才問:“誰送來的?”
助理報了一家附近快餐店的名字,說是那裏的小夥子送來的。
“好,我知道了,”我說:“你出去吧。”
我慢慢撕開玻璃膠紙,取下小勺,上麵的小熊維尼正對著我憨厚地笑,笑得讓人堵心。
這是在一個冬日的夜晚,大莊讓我在車裏吃他帶來的外賣,遞給我這把勺子。我覺得挺奇怪的,問他:“這家店給這麽好的勺子?”
他說:“哪兒啊,看到新聞上說這些一次性的餐具有毒什麽的,我看他們給的勺子心裏膈應,特意去隔壁家樂福買的。一會兒我帶回去洗,以後專門給你吃宵夜。”
我看他拿著筷子剃毛刺,問他:“那你怎麽還用這毒筷子?”
“我的命沒有你的這麽值錢。”大莊把勺子塞進我手裏。
我舀起一勺魚肚羹送進嘴裏,含在嘴裏問:“怎麽是涼的?”
大莊正打算打開他的飯盒的手停住了,冷瞟我一眼,問:“你吃還是不吃?”
我知道他是去給我買勺子耽誤了,又等了我好久,趕緊閉嘴不再吭聲。
此刻,乍然看到這一把小勺,我清晰地感覺到心底某一處忽然軟綿無力。我對著它發了好一會兒愣,才慢慢打開小桶,裏麵依舊是魚肚羹,旁邊還擺著一盞小紅醋。
等我一口一口吃完,助理探了腦袋進來,說:“下次還是我來叫吧,你多買了五份,今天哪兒有這麽多人加班?”
“好,下次你來,”我不想解釋,順著他說:“挺晚了,吃過收拾了就讓大家回去吧。”
我沒有心思再繼續工作,索性率先關了電腦走人。到地下車庫的時候,果然看到大莊靠在我車上玩手機。聽見我的腳步聲,他抬眼來看,扯出個耍賴的笑容,說:“美女,上車我送你啊?”
我麵無表情地不理睬他,按開車門,說:“請你讓開。”
大莊反手打開駕駛室的門,依舊擋著我不讓我過,伸手出來說:“鑰匙給我。”
“滾!”我冷冷地說:“不然我喊保安下來。”
“你喊,”大莊抱著胸口:“我等著。”
我被他噎住,一時之間想不出什麽適當的話來,愣在那裏尷尬地看他。
大莊忽然莞爾一笑,過來拉我的手,試圖拿車鑰匙。我抱起電腦包用力砸他,罵道:“你混蛋!”
“我都已經原諒你了,”他掐住我的胳膊,歪頭看我:“你還來勁了?”
“嗬,你原諒我了?你原諒我了?”我忍不住冷笑兩聲,說:“又嗑藥了吧你?!好,就算你原諒我了,那又怎麽樣?今天你就是跪在我麵前求我,我也不會原諒你的。趕緊走,別弄得大家下不來台。”
“跪你麵前,沒問題。”大莊隻僵硬了那麽一秒,便反應過來,依舊擺開一個壞笑,說:“咱倆不都跪過麽,是吧?但你想讓我跪著道歉求饒,門都沒有!如果我沒有記錯,上次我跪你麵前,好像求饒尖叫渾身發抖的是你哦?”
我的臉漲得通紅,咬牙切齒地罵他:“流氓!”
“我流氓,那你呢?”大莊似笑非笑地問我:“怎麽的,因為我是男人,所以玩過了不用負責?”
聽著是一句玩笑話,可他的語氣和表情沒有一點玩笑的意思。他垂著眼睛看地麵,不願意看我的臉。
“大莊,”我控製不住自己,伸手拉住他的手,說:“我出錢給你出張唱片,行嗎?”
“蘇琳,你侮辱誰呢?”大莊臉色一下子就青得難看,掃落我的手,冷冰冰地答:“就算是出來賣的,也有權利選擇不賣給誰。”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為什麽要這樣?你——”我話都沒來得及說完,大莊已經轉身走了,步子邁得很大,轉眼走開老遠。我遲疑了一下,跺了兩下腳追了過去,在樓梯間門口追上了他。
我剛想伸手拉他的胳膊,他似乎已經感覺到了,轉身瞪了我一眼,那眼神讓我心頭一凜,愣是沒敢碰到他。
大莊為了甩開我,長腿一伸就是兩級台階向上麵跑。我穿著小高跟鞋哪兒趕得上他,才追了兩步就聽一聲清清脆脆的斷裂聲混雜著我的一聲驚呼,鞋跟斷了,腳也崴了,膝蓋磕在台階上,鑽心的疼。
顧不上撿我的鞋跟,我先扶著牆慢慢坐下。我不是一個喜歡喊疼的人,咬著牙倒吸著涼氣硬忍。
大莊還算有點良心,轉身回來替我撿起地上的東西,彎腰蹲在我麵前看我:“還能走嗎?”
我點點頭,向他伸出手要他扶我一把。他皺眉看看我的腳,低聲咒罵了一句什麽,抄手就把我抱起來了。
我們倆都沒有再說話,可動作卻默契得驚人。我拿出車鑰匙的時候他恰好伸手來接,他扣安全帶的時候我給他把後視鏡調好,他拍拍他的大腿我便把腳伸到他腿上,讓他給我輕輕地揉。
一分鍾前還劍拔弩張的兩個人,此刻和諧得仿佛一個人似的。由此可見,世界上的事情,並不是每一件都有理可循。尤其是在遇到大莊以後,我所有的邏輯和道理,統統演變成秀才遇到兵的下場。
他常常教我,要學會活在當下,已經過去的和尚未發生的,都不值得糾結。
剛才的鬥氣鬥嘴既然已經過去,那就到此為止。
“喂,今天你來找我,到底是什麽事?”我側身靠在椅背上問他。
“我們隊裏哥們兒的婚禮,對我來說很重要,”大莊也不再舊話重提,一邊開車一邊說:“想讓你陪我去。”
“幹嘛找我?”我問他:“你不是一堆姑娘追著麽?”
“他算是我最好的哥們兒,跟親兄弟差不多的。我不想隨便拉一個姑娘去,讓人家誤以為我對她多認真似的,”大莊倒是老實,說:“而你,比較不會自作多情。”
“謝謝你這麽美言我。”我瞟他一眼,長這麽好看真心煩,特招爛桃花。
大莊伸手過來拽住我的頭發,用力一拉,疼得我叫出聲:“幹什麽你!”
“好好的頭發剪這麽短幹嘛?!”他嫌棄地呸我一口:“生怕別人看不出來你是個爺們兒?”
“別蹬鼻子上臉的,”我拍他一下臉,說:“我還沒有原諒你呢!”
“人無完人,都有感情用事的時候,別上綱上線沒完沒了,”大莊看都不看我,自顧自說:“兩個人都有錯,憑什麽讓我一個人擔著?我是逼你了還是強你了?”
我沉默不語,最討厭他這樣,輕飄飄一句話,不偏不倚戳中我的軟骨。
“大莊,你還很年輕,所以不會明白,”我想了又想,小心翼翼地說:“我隻是想要一份安定踏實的生活。”
“誰不渴望安定踏實?”他慢悠悠地說:“可不是誰都跟你似的,一路風平浪靜地過來。我馬上24,獨自在外漂泊五年,你知道我有過多少次被環境所迫?所謂人生最好的青春,我在最熱鬧的酒吧,可是這繁華隻為了襯托落寞,熱鬧隻為了凸顯淒涼。人在燈火輝煌的喧囂裏,心卻在幽暗的寂寞孤獨裏。我怕孤獨,有段時間天天想盡辦法尋歡作樂。實話說,我真迷戀高潮來臨時腦子裏輕飄飄的,熱熱的,糊裏糊塗的感覺。盡管我醒過來之後會覺得惡心,可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又忍不住要選擇這樣的方式去發泄。經曆過太多,看過太多之後,人再也回不到當初的純粹,可這不等於我不渴望安定踏實的感情。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我比你更渴望?”
我的眼睛有點熱,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手背。
“我喜歡你,蘇琳,”大莊認真地說:“恐怕早就不僅僅是喜歡你這麽簡單。因為是你讓我看到,人可以這樣野心勃勃,努力奮鬥;也是你讓我發現,書念得再多的人,還不是跟我一樣,是個生活裏的瞎子,摸不到幸福真正的模樣。”
“誰是瞎子?”我問他:“你想說什麽?”
“你跟自己較勁,太過頭了,”他看看我,問:“你心裏累不累?你跟你那個男朋友在一起,究竟是為愛情還是為麵子?”
我不吭氣。
“要是你們有愛情,你幹嘛一次次跟我睡?”他追問我:“如果為了麵子,那你為支撐這個麵子,背後承擔多少痛苦?”
我扭頭去看窗外。
“你想睡的人是我,我想睡的人是你,”大莊的嘴角泛起一個淺淺的得意的笑容,拽拽我的衣袖:“最好一睡睡一輩子,兩個人一起在寂寞裏尋找生命的風光。在我看來,這才是天作之合!”
“去你的!”我罵他,可又忍不住樂了出來,笑了一會兒,才說:“說得真好。”
“跟你說了,我天天寫情歌唱情歌,對生命的感悟未必比你差。”
我細細琢磨他的話,仿佛一道暖流緩緩淌進心裏,滋潤而體貼。好半天後,我才開口道:“說回正經的,我幫你出張唱片,好不好?其實我一直都想做這件事。”
“不需要,”大莊得瑟地說:“上次給我留名片電話的人不少,有兩個已經談妥意向現在弄細節了。”
“可以啊,你要紅了!”我很高興地問:“那我能為你做點什麽?”
“陪我參加婚禮,”大莊溫和地看我一眼:“正式地見見我哥們兒啊?”
我遲疑:“不合適吧?”
“怎麽不合適呢?”他反問我:“咱們還得是什麽關係才合適?我就不相信,你男朋友知道了我們的事還願意跟你結婚。”
“你這是不要臉,你知道麽?!”我皺眉。
“知道,”他大剌剌地說:“這個社會,隻有不要臉的人才能生存。”
我無語,剛才還裝正經,現在翻臉又成無賴。
“我好好把握這次機會,要能掙出頭,以後你想一天虧兩萬,咱就虧兩萬,”大莊滿不在乎地說:“如果真的不行,那你養我,我繼續埋頭做我的音樂,還可以在家帶孩子給你做飯。不過先說好,你的銀行卡交給我,一家一戶要生存的,不能由著你的性子花錢。”
我長大嘴巴看他,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這心理素質真強大,”我終於緩過來,說:“人家被富婆包養多少知道避著點人言可畏,你倒好,大大方方說要我養你,你在家帶孩子做飯管賬?”
“我不也說我有錢養你了麽?”大莊停下車拉起手閘,笑眯眯地看著我說:“讓你犧牲事業你幹不幹?”
“不幹!憑什麽?!”
“看,這點我比你強,心甘情願讓你實現自我價值。再說,我喜歡小孩子,不介意在家照顧他們。”大莊得意地看我:“念這麽多書,還念名牌大學,書都念哪兒去了?好好想明白自己要什麽,又該怎麽要。”
我忽然警覺起來:“別拿這些空話來忽悠我胡思亂想,一套套的,一不留神就被你套進去了。”
“說不過我,你就耍賴,”大莊諷刺我:“我學曆沒你高,不等於我念過的書比你少。你學的是邏輯,我學的是生活。要論對人心的擔待和了解,你自己數數我大莊甩你蘇琳幾條街?”
我皺起鼻子抿嘴不說話,他戳我兩下鼻尖:“真醜。”
說著,他拉我過去摟緊了親吻。一點點把我的嘴唇舔濕,然後才探進來跟我糾纏。久違的熟悉感席卷而來,我才意識到我對這個男人有多麽的思念泛濫,到了一個讓我自己吃驚的程度。我親著親著就開始哭,從一點點啜泣到最後泣不成聲。
“你以為躲得了,”大莊伸手替我擦眼淚:“但是沒這麽容易,是吧?”
“你總是這麽討厭,”我問他:“你就是針對我的?”
“好了,”他推開我,讓我坐直身體,嚴肅地問:“你自己去跟他說,還是要我去?”
“你說了這麽多好聽的,”我傻啦吧唧又不死心地問:“真話假話?”
“真話假話不重要,”大莊把我的手拉過去攥緊:“相信不相信才重要。”
我轉頭瞧了外麵一眼,才發現不是我家,回頭瞪他:“誰讓你開這兒來了?”
“你啊,”他故作詫異地問我:“不是說讓我跪在你麵前麽?不是吧,這麽開放,在外麵就要我跪你啊?好歹我現在圈子裏稍微有點名氣,你不用這麽反麵炒作我吧?”
我真恨不得扇他。
大莊把我推到一邊,長腿一伸硬擠過來,跟第一次一模一樣,讓我坐他腿上按緊我纏纏綿綿地親吻。
“蘇琳,”他一邊動手鬆我的衣服一邊說:“你欠我一句話,你知不知道?”
“什麽話?”
“別裝了,智商這麽高,怎麽可能不知道?”
我擺出一個抵抗不合作的姿態來,可大莊在這方麵的經驗太過豐富,處理起我這種欲迎還拒簡直小菜一碟。很快我就被他摸得氣喘籲籲,任由他擺弄到一個舒服的位置上。他緊密地用身體裹住我,我也緊密地裹住他。
“蘇琳?”
“嗯?”
大莊在我耳邊一字字地說:“你放心。”
我的心猛地跳起,又回落下。
這是我聽過最好聽的不是情話的情話。
女人終其一生追尋的,不過就是這三個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