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多數男人都是不怎麽流淚的 – 這符合我的觀察,也有那句“男兒有淚不輕彈”為證。我可以肯定我是少數派。小時候摔跟頭受委屈流淚就不提了,單是從十八歲到現在,有記憶的流淚恐怕不下幾十次吧。有的時候流淚是由於親情、友情等環境的突變,比如初次離家、親人遠行、朝夕相處的同學轉眼要各奔東西。每天都擁有親情友情時,並不覺得如何珍貴。就像魚生長在水中,並不覺得水有如何珍貴。魚開始知道水的珍貴是被人類的網和釣鉤拉離水麵的那一刻。同樣,人經常也是隻有在親情友情遠去或失去的時候才覺其珍貴 – 那就是眼睛容易濕潤的時候。十八歲時離家到北京上大學,獨處之時想起遠方的空巢父母,視野就開始模糊。再看看周圍的新生兄弟們都好像興高采烈樂不思蜀,覺得很不好意思。我流淚怕人看見,大概是下意識裏覺得流淚的男人都是沒出息的貨色。不過我現在想,我就是我,就算被別人認定沒出息又奈我何,所以也就不怕從回憶的箱子底抖出這些陳年舊事了。
有的眼淚是出於同情心 – 不是起於自己的遭遇,而是起於別人的遭遇。女兒生下來一個星期,到醫院做PKU測試。護士把女兒直著抱起來,用熱毛巾在孩子的腳跟使勁揉了半天。我不知就裏,問這是要做什麽。護士答曰要促進血液循環,然後便用一個鈍鈍的簽子將孩子腳跟戳破,開始擠著流血的腳跟來塗試紙上的五個圓圈。那腳跟還沒有我的拇指寬。孩子的哭聲撕心裂肺,護士在那裏不緊不慢地擠。那五個圓圈怎麽也塗不完,我的眼淚就當著護士的麵止不住流下來。按說一個例行血檢算不上什麽苦難,怎奈何我初為人父,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麵。
那段時間我正為工作上的事心情鬱悶。為人父母給我開辟了一個看自己的全新視角:我發現這世界上還有更弱小無助的人要我去扶助。更讓我驚奇的是,我會付出得那樣心甘情願、無怨無悔。這讓我學會了在遠處看自己。在我的視野裏,我自己開始變得小一點了。
一年後,父母來美探訪。祖孫三代享受了半年的天倫之樂。走的那天,我與父母淩晨四點從家出發,驅車去機場。四周還是漆黑,隻有如水的橙色路燈光以不變的節奏一捧一捧灑過車內。在三人的沉默中,不知被什麽念頭打動,淚水又一次沒過我的視線。
以往我覺得流淚是沒麵子的事,但那次流淚之後我忽然想到:感動是人短短一生當中不常有的寶貴時刻。那是在沙漠中饑渴已久的人忽然發現了善與愛的綠洲。人一生的多數時候不過是像機器一樣自動運轉。要說人與機器還有一點不同,那就該是那些感動他的時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