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看春晚,女兒湊過來看了幾眼,說: “Their smiles are so fake (他們的笑好假).”
得原諒中學生。他們還小了點,不懂文藝要高於生活的道理。
美國長大的孩子對中國文化了解也太少。我們的文化是簡單、和諧、甜蜜,這古已有之。我們不習慣悲,也不喜歡悲。《色戒》裏易先生聽到日本歌時跟王佳芝說“你聽他們唱歌,像哭,聽起來像喪家之犬。”就是聽不慣歌裏那種悲,盡管易先生自己就是喪家之犬。
幾十年前中國和日本有一陣子關係挺熱乎,我便在電台裏聽到《櫻花歌》。那是我第一次發現一首歌能旋律如此異樣,印象極深。後來知道那是因為歌中好多樂句都以不穩定的4和7音(簡譜)結句,這在中國歌裏很少見到。中國傳統音樂是五聲音階,五個都是和諧音,通常極少見到不和諧的4和7,更不會用它們結句,所以聽得別扭。
“欲問大和魂,朝陽底下看山櫻”,櫻花被日本尊為國花,據說不僅是因為其絢麗,也是因為其花期短暫。看到漫山遍野的絢豔幾日便全數零落成泥,便想起人生短暫,歌中便生起悲意。
上大學時聽一門建築課,教授說日本古建築以灰色為主色調。灰色是複色,表達的是一種複雜的情感。中國古建築則以大紅大黃等單色為主色調,表達的是比較單一的情感。建築是凝固的音樂,音樂是流動的建築,《櫻花歌》便是這麽一座灰色的流動建築。
現在中國經濟騰飛,腰杆變硬,全國上下同仇敵愾,所以不會再有中國電台播放他們的喪家歌曲了。
近年有一位致力弘揚中華傳統文化的先生說我們祖先崇尚五聲音階,因為我們中華民族正大光明,心無邪念。這話一石二鳥,抬高了我族,也大滅海那邊他族的誌氣。中國要打造和諧社會,用的也是傳統民樂的辦法,把各種不和諧音輕輕剔掉,一點痕跡不留。翻開曆史課本,滿滿的都是正能量。
和諧甜蜜雖好,人還是不能避免所有的不幸。天會降下來黴運,身體裏的器官會老化,自己會經常跟自己過不去。所以悲是每個人割不開的一部分。歌聲像哭,是試圖麵對這些。早就有科學家說過哭讓人心理健康,哭不出來才是心症鬱結,有大麻煩。
現在大街上跑的車,雖然五顏六色,但除了出租車以外沒有幾輛是大紅大黃的單色。
人生也不全是悲。弘一法師的絕筆是“悲欣交集”。他那首 “長亭外,古道邊”也盡顯悲欣交集之意。看得見人生的短暫,看得見其中的悲意,欣就從中生出。
看過一個臨終懺悔 (deathbed confession): “我曾經活得好像我永遠不會死。現在我將死,我發現我從來沒有活過。 (I lived like I would never die. Now I am dying, I realized that I have never lived.)” 如果早點知道人生短暫,也許就不會在瞑目前才發現自己原來從未活過。
佛家說到悲,總是和慈連在一起。悲是拔一切眾生苦,慈是予一切眾生樂。不知道人生短暫與不幸的悲,也就不知道對眾生的慈。我族鏟除不和諧音的手段中見不到對同胞的慈,不守信用、不排隊、造假貨排汙水時也見不到對同胞的慈,莫非就是因為我族不願意麵對人生的這個悲字。活著的時候以為能壽比南山,死的時候也不知道從未活過。
我們過年,講究問候大吉大利,財運亨通,福如東海,長命百歲。明年試試問候人生短暫怎麽樣。
得離門近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