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孔子在官方的宣傳機器裏是個醜角,被蔑稱作孔老二,是屬於“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剝削階級”。這就是孔子給我的第一印象。此後一直到三十多歲,所聽到的與孔子有關的事多半是負麵的– 諸如孔子創立的吃人的封建禮教、五四運動的“打倒孔家店”口號之類。我的不少同代人也把中國近代的落後挨打歸罪於孔子。上大學時初次翻開《論語》,看到裏麵充滿了不是戒這個就是戒那個的說教,如何及得《老子》的聰明機鋒,於是掩卷不看。直到十幾年前,在網上偶然再次讀到《論語》,才發現這是一本何等豐富的書,孔子是個何等豐富的人。那時為什麽要在網上翻出《論語》來讀,可能唯一的原因就是那時網上中文資料太少,屬於饑不擇食吧。要是換到信息爆炸的現在,我可能就要跟孔子一輩子失之交臂了。是真金就必然要閃光,但光能照到我這裏則又純為偶然。另一方麵,每個人的一生都是充滿各種各樣的偶然機緣,但誰又敢說其中沒有必然的規律在冥冥中駕馭呢。交織於這樣的必然和偶然之間,人是渺小的,但也是有趣的。
十幾年前讀孔子,最感興趣的是其立身於世的智慧。或許是由於文言文的精煉和詩意,《論語》中的話很容易記住,並且會在各種各樣的場景之中在我耳邊響起。感歎懷才不遇時,便會想起“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便體會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叟哉?人焉叟哉?”的威力。為前途憂心忡忡時,就想到“君子不憂不懼”的告誡。那時我是書呆子涉足社會不久,惶然不知如何應對,這本幾千年前的言論集便作了我的啟蒙老師。
世易時移,倏忽已是俗話說的“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工作擔子也最重。在走馬燈般周旋於事業和家庭的各種瑣事之間之時,《論語》中的另一些話開始跳入腦海。最近經常想起的一句是“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初看起來這話有點不合常理:人老了血氣既衰,那就該是再多得到一些才對,怎麽要戒之在得呢?但是,人得到的太多,生活太舒適、食物太豐盛,對自己並不是好事。卡路裏多了,會有腦溢血、心髒病。年輕人血氣旺盛,多吃幾口大魚大肉沒關係,但老人的腦血管可受不了。所以聰明的人就知道要戒掉酒肉飯局,回歸粗茶淡飯。戒得不光是對吃喝,對人所向往的別的東西也適用。得是一種癮,是人對本來並不需要或本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的不可遏止的欲望,跟抽煙吸毒一樣。所以,戒得也跟戒煙戒毒一樣是好事。上學時看到《論語》中的“戒”字,覺得是枯燥的說教。現在才知道那時的淺薄:孔子的戒實是出於對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的尊重。順應自然規律,就有身體的健康和心靈的平安;不懂得“戒”,就後果自負了。
再說遠一點,“戒得”就是懂得滿足。懂得了滿足,戒得是順理成章的事。不懂得滿足,戒起來就辛苦了。很多人戒煙戒酒戒毒要三番五次反複,就是因為他們沒有在心裏說服自己並不需要那些刺激。那麽,人在滿足於自己的所有、不再需要無休止的外界刺激之時,生活的意義又在哪裏呢?那就該是付出了。中年人是社會的中流砥柱,中年是付出的年齡 - 給孩子、給父母、給依賴於自己的服務的人:朋友、同事、顧客、雇員、學生。中年人的付出遠遠多於他們得到的,但是他們的付出也有一個直接的回報,那就是自己內心的平安和快樂。如果懂得戒得,更懂得甘於付出,中年就是值得驕傲的年齡,付出再多也不會覺得疲勞。年輕時不懂事,貪得無厭也許情有可原。若是中年之後還被貪婪所馭,為一點付出叫苦連天,那就隻能是害了自己。麵目猙獰的老人多半是由於不懂得付出即快樂這個道理。
跟孩子談起擇業的問題,我以前會說:要發現你喜歡做的事–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但現在想這並不是一切。自己喜歡,隻是說明能滿足自己的需要。但人快樂的標誌不隻是得到– 滿足自己的需要,還有付出 – 滿足別人的需要。並且,隨著年齡的增長,付出在快樂的公式之中的比重也該是越來越大。所以,自己喜歡再加上能有為大眾付出的機會才是擇業的最高準則。
付出就是孔子所稱道的仁:“仁者先難而後獲”的意思就是仁者隻付出而不以獲取回報為意。這裏的“後獲”隻是“先難”的自然結果,不是仁者在付出之時的指望。名相張居正給萬曆皇帝講這一句時的解釋是:“所謂仁者,存心之公而已。蓋為人之道,本是難盡,若為之而有所得,雖功效相因,理之自然,然不可有心以預期之也。有心以期之,則涉於私矣。”
仁在《論語》中的定位是崇高的,是在君子之上的更高境界:“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在孔子看來,自己修養好的就是君子了,但能澤及眾人的才是仁者:“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在整本《論語》中,被孔子明確承認為仁者的似乎隻有管仲一人。評價弟子們時,孔子似乎刻意強調仁的不可多得:“孟武伯問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問。子曰:「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帶立於朝,可使與賓客言也,不知其仁也。」”子路(由)、冉有(求)、公西華(赤)都是孔子弟子中的著名人物。對最鍾愛的弟子顏回,孔子也隻是說“三月不違仁”而已。
孔子是仁者,也是自由的人。自由是個大話題,所以這裏隻能以盲人摸象的辦法來說說我所理解的孔子的自由的幾個方麵。第一個方麵是心不為外力所馭,或者用孔子自己的話來說:“隨心所欲而不逾矩”。我喜歡的《論語》中的一節是:
“子曰:「不降其誌,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謂柳下惠、少連:「降誌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
伯夷叔齊等古之高士固然各有其可觀之處,但孔子有自己的行事準則:自己的清高並不重要;隻要是符合仁的原則,不管是被拉去當官還是被罷官掃地出門都處之泰然,便是成為“喪家之犬”也不失“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的興致。
自由的第二個方麵是心不為嗜欲所馭:“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其大意是:孔子杜絕四種弊病:沒有猜疑,沒有一定要實現的期望,沒有固執己見,沒有自我之念。人的不自由,多半是出於自己嗜欲的羈絆。放下了自我這個包袱,或者說,做到了“戒之在得”,就近於自由了。
第三個方麵是給他人以自由。孔子的“隨心所欲不逾矩”跟暴君獨裁者的隨心所欲的不同之處是:孔子因其自由而給他人以自由,暴君獨裁者既不允許他人自由,而自己也並不自由,因為他們逃脫不了自己的嗜欲的駕馭。與別的古聖先賢相比,孔子一個顯著特點是有眾多才能性格各異的弟子,並且放手讓他們在其鍾愛的事業中發展。《論語》也跟其它眾多經典有一個顯著不同:其中記載了很多批評、輕蔑孔子及其理念的人和事。這一方麵說明孔子的包容心態,另一方麵說明這種心態也影響了他的匯集《論語》的諸弟子們。
我想仁與自由是難以分開的兩個概念。後世的範仲淹在《嶽陽樓記》中論及仁者的自由精神:“予嚐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因為得到一點什麽東西就歡喜,這就是心不為嗜欲所馭的“戒得”。不因為自己有什麽挫折就悲憤不平,這就是心不為外力所馭的“無可無不可”。心靈自由了,才可能付出而不求回報。不求回報,也就是給他人以自由。孔子也說仁的動力必須來自於自己:“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我若不欲仁,任何人強迫或利誘都無用。
孔子的心靈自由讓我無法理解後人為何要把孔子尊為禁錮自由的三綱五常的創始人,以至於孔子在眾多近代人心目中成了自由的敵人。孔子被掌握權力者抬到最高位,自由卻成了中國曆史上最微不足道的、對中國人最為陌生的概念。不自由的社會生產出不自由的人,不自由的人既不懂得自由對自己的價值,也不懂得自由對別人的價值。這些不自由的人再合力把不自由的社會加固得更為牢固。小時候讀到裴多菲的“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便不明白為什麽自由這東西對一個人會有這麽大的意義,會讓他把性命和愛情都拋掉。像我幼時這樣思維的該是大有人在吧。但我後來的幸運是發現了孔子這“自由的敵人”其實是最懂得自由的人,這啟發我開始知道了自由是怎麽回事。結識了自由,我便處處格外留心自由的蹤影,但每翻開講述中國百姓在種種天災人禍中遭遇的苦難的書,我都有一種如鯁在喉之感 – 苦難總會有,但苦難所及之處卻見不到自由和高貴的靈魂。“士誌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 惡衣惡食不算什麽,惡衣惡食之處未見誌於道的人才是可悲的。
這不是新發現了。宋代的範仲淹在嶽陽樓上追憶畢古之仁人後便感歎道:“微斯人,吾誰與歸!”清代的《弟子規》中也說:“ 流俗眾,仁者稀”。為何中國數千年來“仁者稀”,是因為自由被當權者剝奪了。仁被當作教條來販賣,於是產出的不是真仁者,而是假道學家。真正“欲仁”的人倒因為他們的自由靈魂而成了當權者的眼中釘。
儒家位列三教之一,但又與別的宗教不同:孔子“不語怪力亂神”,也不談永生之類的許諾。但是孔子的思想又足具深厚的宗教情懷:對一個比自己的禍福得失更重要的崇高秩序的信仰。有什麽比自己的禍福得失更重要呢?個人的壽命是有限的,但人類綿延不絕。若是沒有仁,人就封閉了自己。封閉的自我是速朽的,所以如何能不生出恐懼和猙獰呢。有了仁,就敞開了自己,自己這一滴水就化成了人類大河的一部分,那就是“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的境界。
對,好仁而不好學,其弊也愚。
很欣賞你的解釋。所以“滅人欲”與“戒之在得”應該意思相近。關於仁與智的關係,想到那一句“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
關於天理人欲,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是,吃飯是人維持生命的共同需要,這是不會因人種因地因時而改變的,便是天理,但人欲就是加在吃飯這件事上的額外欲求,比如不論條件環境,餐餐務求海參鮑翅就是人欲。我覺得理學家說的“人欲”,是專指那些超過了度的私欲,也就是你說的不該強加於人的東西,對人對己都有害而無益。私欲對己也有害這一點很重要。不論生而知,學而知還是困而知,致知是重要的。我覺得仁之中一定是已經包含了智的,二者實際是不可分的。真正的智也是對己對人都有益的,這也就是存天理的意思。不知你以為如何?
你說《論語》中每次提到“仁”有不同的涵義有道理。以前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仁者樂山”的仁的概念較寬泛,“三月不違仁”的仁則更嚴格。對“存天理”、“滅人欲”的理解:你的理解是否是“天理”就是可以“達人”的部分,而“人欲”就是該留給自己、不該強加於人的部分。這是個有意思的解釋。
“仁被當作教條來販賣,於是產出的不是真仁者,而是假道學家。”你說的很好。《論語》裏孔子幾乎沒有說過教條,甚至是可以做為絕對原則的話,四“毋”也是弟子總結對孔子行事的觀察。我個人以為這就是孔子的廣大精微高明中庸之處。“仁”是人所共有的,自然而然的“推己及人”是判別人與禽獸之別的根本。“為仁”卻是需要“智”的。